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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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若梅放大了膽子,從園中的花徑直走進去,走了一會,忽地發現有兩個武士在假山石旁,一邊一個,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 當史若梅最初發現這兩個武士時,雖不驚慌,心中也自提防,正在打不定主意:是突然出去將他們點了穴道呢,還是繞路避開?但只過了片刻,她已發現了那兩個武士神情奇異,不似是偶然站在那裏的,因為他們的姿態一點也沒有變動,一個人舉起長矛,一個人舉起鐵錘,就似石人一般,擺在那裏作個樣子的。 史若梅心道:「這是真人呢,還是假人?」上去一看,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已被人點了穴道了。史若梅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早已有人先我而來,這是誰呢?」 不久又陸續發現了十幾個像這樣被點了穴道的武士,史若梅越來越覺得奇怪:「倘若這都是一個人幹的,這人的身手敏捷,豈非不可思議?我師父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當真不假!看來這人應該是田伯伯的敵人,大約不會與我為難。」 田承嗣的節度府比薛嵩的更為宏偉,房屋星羅棋佈,高高下下,重重疊疊,總有好幾百間,史若梅正愁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找得著田承嗣的住處,那知「得來全不費功夫」,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上了正中的一間屋頂,居高臨下,正在觀察四方地形,忽聽得有「呼呼」「區區」「咻咻」「嘓嘓」的各種聲音,混合成一種怪聲,從一個方向傳來。史若梅跟著發音的方向,到了一間連著院子的大屋,從屋頂上望下來,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展開在她的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古怪而又有趣的圖景,只見院子裏和兩邊房廊,橫七豎八的,這裏一堆,那裏一堆,全都是熟睡如泥的武士,那些怪聲,就是這些熟睡了的武士所現出的鼾聲。史若梅心道:「這一定又是那個先我而來的異人所幹的妙事了,卻不知他使的是甚神通,竟把這麼多的武士,一個個弄得熟睡如死。有這許多武士在此值夜,不問可知,這當然是田伯伯住的地方了。」 史若梅躡手躡腳地穿過房廊,盡力避免不觸及那些武士,果然找到了田承嗣的寢室。那是一間很大的房子,裏面的景象更為可笑。只見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女四布,燕瘦環肥,總有十幾名之多,有頭觸屏風鼾而睡者,有手持巾拂,寢而伸者,有手捧冰盤,垂首胸臆,前俯後仰者。形形式式,都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睡態!史若梅心想:「田伯伯真會享福,連睡覺都要這麼多丫鬟姬妾服侍,荒淫如此,是應該給他一點教訓了。」 史若梅是認得田承嗣的,揭開床賬,只見睡在床上的果然就是田承嗣,頭枕文犀,髻包黃縠,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盒,盒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原來田承嗣甚為迷信。這是作為禳解災星的。復有名香美珍,放覆其上。史若梅心想:「我正好將這金盒取去,交給養父,作為憑信。」她取了金盒,卻把蓋有潞州節度使薛嵩金印的那封書信,放在金盒原來的位置。 史若梅做好了手腳,正要退出,眼光一瞥,忽見在一張紮檀木的几案上,有一封信,用一柄長約七寸的匕首釘住,几案的位置,正在屋中當眼之處。史若梅心道:「原來那人與我一般,也是來寄刀留簡的。」一時好奇心起,走過去將那匕首拔起,書信打開,一看之下,不由得又驚又喜,幾乎呆了! 原來那封信上只有六句二十四個大字,寫的是:「擅將庫銀,充作聘禮,不義之財,人人可取,若敢追究,取爾首級。」這六句也還罷了,後面還有三個字的署名,這三個是:「段克邪」! 史若梅心頭鹿撞,又驚又喜:「原來是他,原來是他!不知他走了沒有?我是見他呢還是不見?」 正在心思不定,忽聽得有「嘟嘟」的號角聲,隨即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有賊人偷進來了!」片刻之間,人聲如沸,議論紛紛,有人叫道:「啊呀,這裏有兩個人被點了穴道,我不會解,快請師父來!」「哎喲,有鬼,有鬼,怎麼這些人都睡著了,叫也叫不醒!」「傻瓜,這是著了人家的道兒,中了迷香啦!」「暫時不要理這些人,快去保護大帥吧!」 史若梅藏好金盒,心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把劍一揮,立即破窗而出。那些武士正向著這邊跑來,譁然驚呼:「賊人來了!賊人來了!」有的趕快跑進去保護他們的大帥,有的便追上來,袖箭、飛鏢,各種暗器紛紛發射,史若梅展開了「八步趕蟬」的輕功,幾個起落,便飛過了三座假山,暗器在他身後紛落如雨。連暗器也追不上她,更不用說那些武士了。 那些武士但覺微風颯然,月色朦朧之下,恍惚只見一條黑影,瞬息之間,便在眼前消失,根本就沒有看清賊人是男是女。紛紛擾擾,互相詢問:「賊人跑向那邊?賊人跑向那邊?」 史若梅暗暗好笑:「田伯伯養的三千『外宅男』原來都是飯桶!」心念未已,忽聽得一聲喝道:「賊人在這一邊!」呼的一聲,一支飛鏢便射了過來,史若梅聽得這飛鏢破空之聲,甚為強勁,迥非剛才那班武士所發的暗器可比,不敢輕視,回劍一撥,將那支飛鏢打落,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飛鏢又相繼打來,史若梅心中有氣,還以顏色,一閃身,讓過了第二支飛鏢,卻抓著了第三支飛鏢,反手一擲,將那支飛鏢打回去。那個人正要發第四支飛鏢,驀見寒光一閃,躲閃不及,竟然給自己的飛鏢從額角擦過,頭破血流!這還是史若梅無意傷人,否則他焉能還有命在? 那人大叫道:「賊人厲害,師父,你快來呀,在這一邊,在這一邊!」隨即有人應聲道:「你們不要慌張,我來了!」聲音初發之時,似在很遠的地方,轉瞬之間,便似來到了近處,那聲音鏗鏗鏘鏘,恍如金屬敲擊,刺耳非常。 史若梅不由得大吃一驚,心道:「這個老魔頭怎的卻會在田伯伯府中?糟糕,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原來史若梅認得這個聲音,這匆匆趕來的人不是別個,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魔頭,許多年前,曾做過安祿山的大內總管,人稱「七步追魂」的羊牧勞! 史若梅不但識得他的名頭,而且見過他的本領。她十歲那年,那時她的養父薛嵩還是安祿山手下的一員大將,有一次安祿山在驪山行宮大宴群臣,並兼招待藩邦使節,極盡鋪張之能事。薛嵩和他的副將聶鋒也在被招赴宴之列。史若梅則和聶鋒的女兒聶隱娘,喬裝打扮作男孩子,跟隨當時綠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兒王燕羽混入行宮,去看熱鬧。就在那次宴會之中,發生了鐵摩勒大鬧驪山行宮,王燕羽出手助鐵摩勒,大戰羊牧勞的事情。她和聶隱娘不識厲害,也助王燕羽作戰,她們刺傷了安祿山的好幾名衛士,卻差點遭了羊牧勞的毒手。她的養父薛嵩就是因為這件事情的牽累,而不得不反叛安祿山的。 史若梅聽得羊牧勞的聲音自遠而近,正是在她對面的方向傳來,不由得心中一凜:「倘若給這老魔頭碰上,只怕難以逃脫。」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史若梅人急計生,趁著羊牧勞未來到,急忙翻過一個牆頭,躲進園中的一間房子。心想:「這節度府裏有幾百間房子,他們未必一搜就恰好來搜這間,我且暫避一時,或可相機逃走。」 忽聽得屋子裏有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大公子,你還不快快起來,你聽外面鬧得這麼兇,像是出了甚麼事啦!」一個懶洋洋的男子聲音說道:「管它出了甚麼事情?你陪我再睡一會。咱們難得聚在一處。」那女的叫道:「不好,你聽聽,他們在喊捉賊呢!」 那男的笑道:「若是失火,我倒有點擔憂;鬧賊,那有甚麼可怕的?我爹爹有『外宅男』三千人,最近又請來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步追魂羊牧勞,一兩個小賊,還不是手到擒來。媚娘,我的親娘呀,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好不容易才把你偷上手,你卻催我起身?」 那女的「啐」了一口,妖聲妖氣地說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債,今生注定要受你拖累。倘有人來搜賊,我這個面子擱到那裏?你老子知道了更不得了。你叫我親娘我不敢當,但好歹我也是你的姨娘呢!」那男的笑道:「你既然怕給人瞧見,那麼更應該躲在屋子裏了。好姨娘,你放心,我不放他們進來,誰敢來搜?」 史若梅一聽,這才知道屋內那個女人乃是田承嗣的姬妾,那個男的,則竟是田承嗣的寶貝兒子,也就是薛嵩滿口稱讚,要她嫁給他的那個「田大公子」。史若梅無意窺破姦情,不由得心頭作嘔,又是厭惡,又是害臊,心想:「真是一雙不知廉恥的狗男女。幸虧我早早打定了主意,沒有上他們的當。要是嫁了這樣的衣冠禽獸,真是不如死了還好。」 史若梅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妖裏妖氣的女人又在怪聲笑道:「我的心肝寶貝乖兒子,你現在迷戀老娘,待到新人到來,你心裏還會有我嗎?」那男的道:「我若忘了你,就教我不得好死!我也不是怕老婆的人。」那女的道:「你還是別把話說滿的好,你可知道,你的新娘子是薛節度使的小姐呢!」那男的道:「節度使的小姐又怎麼樣?我不也是節度使的公子嗎?」那女的笑道:「可是聽說這位薛小姐的武藝高強,你呀,你不是人家的對手。」 那男的道:「胡說,你休要看輕我,我也是文武全才,那小妞兒大約跟薛嵩學過幾手劍法,別人就把她誇讚得了不得,我才不相信一個小妞兒能有甚麼武功。好,你放著眼瞧吧,我娶了這位薛小姐,她一進門,我就先給她一個下馬威!」那女的笑道:「你真捨得第一天就打老婆?」那男的道:「你瞧吧,我不把她打得服服貼貼,我就不算是男子漢、大丈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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