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且說薛嵩昏迷了一陣,不久就醒了。他一張開眼睛,就看見站在床前的史若梅。薛嵩又是氣惱,又是擔憂,問道:「那小賊跑了沒有?你媽呢?」

  史若梅道:「媽在後房。爹爹!孩兒不孝,請恕我不能奉侍你了。」薛嵩大吃一驚,跳起來道:「甚麼,你說甚麼?」史若梅道:「孩兒特來向爹爹告別。」

  薛嵩急怒交加,大叫道:「你要跟那小賊跑麼?他對你胡說了些甚麼?線兒,你千萬不要相信他的話!」

  史若梅緩緩說道:「爹爹息怒,孩子並不是要去跟他。但他也不是小賊,爹爹,孩兒都已經知道了,請你不要再這樣胡亂罵人了。」

  薛嵩氣得發抖,但他正要倚靠這個「女兒」,卻又不敢對她發怒,顫聲問道:「線兒,你知道了些甚麼?」

  史若梅道:「過往的不必談了。爹爹,我知道你目下正在為一件事情擔憂,你是怕田伯伯要來併吞潞州,是麼?」

  薛嵩道:「哦,你媽已經把你的婚事告訴你了?你知道了也好,線兒,你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這麼多年來,我待你總還不錯吧?我是一直將你當作骨肉看待的。現在我有危難,正要仗你分憂,你嫁到田家,一來可以兩家修好,消禍患於無形;二來你也好。田承嗣好壞也是個節度使,你的丈夫是他的長子,待到田承嗣百年之後,這魏博節度使的位子當然就要由長子繼承,那時你就是一品夫人了。榮華富貴唾手可得,線兒,你不可三心二意!」

  史若梅忍著氣,耐心聽薛嵩嘮嘮叨叨的說了一大遍,然後淡淡說道:「孩兒正是為了身受爹爹多年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所以特來為你分憂——」

  薛嵩喜出望外,史若梅話猶未了,他便搶著說道:「如此說來,你是願意答允這頭婚事了,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兒!」

  史若梅道:「不,給你分憂和答允婚事,還是兩件事情。爹爹放心,我自有辦法叫田伯怕不敢覬覦潞州。請借你的節度使金印一用。」

  薛嵩不禁又是大吃一驚,叫道:「你要我的金印作甚麼?線兒,我待你不薄!——」

  史若梅拿出了一封信來,說道:「孩兒正是為了替爹爹解此危難,所以要借你的節度使金印用在這封信上。」薛嵩道:「這是甚麼信?」史若梅道:「這是孩兒擅自用爹爹名字寫好了的給田伯伯問候的一封普通書信。你要不要我讀給你聽?」薛嵩莫名其妙,問道:「這是甚麼意思?好端端的為甚麼要給他去一封問候信?」

  史若梅道:「一封普普通通的問候信,倘若是由你的差官送去,那當然是毫無意思;但若是由我送去,這又不同了。」

  薛嵩究竟是從綠林出身的,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是要玩寄刀留簡的把戲?」史若梅道:「只是留簡,不必寄刀,也可以嚇破田伯伯的膽子了。不過,爹爹你倘若認為不夠的話,孩兒還可以見機行事,給田伯怕一點顏色瞧瞧!」薛嵩連忙搖手道:「不,不,這使不得吧?你、你——」他想說的是「你已經是田家的人了。」只是史若梅已是神色凜然,正容說道:「爹爹,你同意我這麼辦也好,不同意我這麼辦也好,總之,我是絕不會嫁給田家的了。我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今後怎樣做人,孩兒自有主意。不勞爹爹你為我打算了。」

  薛嵩當然深知「女兒」的本領,心裏想道:「她倘若要一走了之,我又有甚麼辦法攔得住她?如今她來與我商量,可見她確實是還沒忘了我的恩德,還當我是她的爹爹。只是,這樣得罪了田家,弄得不好,可要搞出禍來。」轉念一想:「但倘若不這麼辦,女兒走了,田家來向我要人,我又如何發付?一樣要弄出禍來!唉,糟糕,聽說田家的聘禮已在路上,只怕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薛嵩正在左右為難,躊躇莫決,忽聽得房門外似有吵鬧之聲,他仔細一聽,那是他節度府中一個「管事」的聲音說道:「我有緊要的事情,要馬上稟報大帥,你為何攔阻?」看門的丫鬟「噓」了一聲,說道:「大帥今晚受了驚嚇,正在養神,你莫大聲說話,驚吵了他。」

  薛嵩大聲說道:「我已經醒了,甚麼事情,喚他進來。」當下低聲吩咐史若梅道:「你暫時藏在屏風背後吧。」心想:「管事的深夜前來報事,只怕凶多吉少。」

  心念未已,那個管事已由丫鬟帶了進來,他行過禮後,說道:「小人本來不該來驚吵大帥,只是這事情太過意外,關係重大,不敢不報!」薛嵩皺了眉頭,斥道:「你別囉唆了,乾脆說是甚麼事情?」

  那管事結結巴巴地說道:「田將軍送來的聘禮,在路上給人劫了。」薛嵩大驚,問道:「是在甚麼地方?」管事說道:「是在咱們潞州境內!」薛嵩道:「是甚麼人劫的?」管事的道:「據說是金雞嶺那股強盜,還有一個少年,聽說是段珪璋的兒子——」薛嵩大怒:「哼」了一聲,道:「又是這小賊!」那管事的莫名其妙,繼續說道:「田將軍派人前來知會,說是在咱們境內失的,請大帥負責緝拿;他還說,大帥若然不夠人用,他有『外宅男』三千人,願意盡數開來,協助大帥。」

  薛嵩面色鐵青,揮手說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你道薛嵩何以面色鐵青?原來田承嗣招募有武士三千人,編為一軍,號為「外宅男」,他說要把「外宅男」盡數開來,那就是立下心腸,藉端生事,要併吞薛嵩的潞州了,薛嵩焉能不又氣又驚。

  史若梅從屏風背後出來,掩蓋下住臉上的喜悅,說道:「爹爹,這事好得很啊!」

  薛嵩氣惱之極,說道:「天大的禍事來了,你還說好?你不聽見那管事的說。田承嗣要把他的外宅男盡數開來嗎?」史若梅笑道:「他送來的東西被人劫了,這不正好嗎?你沒有收到他的東西,說來退親就易辦得多,不必將禮物抬來抬去,女兒也走得安然。」

  薛嵩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半晌說道:「線兒,你不願嫁到田家,也不該對我說這些風涼話。你不為我想想,他現在失了聘禮,怎肯與我干休?他說要與我會同捕賊,這分明是一個藉口,捕賊是假,想併吞潞州是真,他把外宅男開來,你叫我如何應付?」

  史若梅道:「正因如此,爹爹,你就不怕得罪他了。何不讓女兒去試一試,說不定可以弭禍患於無形。」薛嵩心意已動,想道:「這也說得有理,事若成功,可能嚇得田老大不敢動手,事若不成,最多送了紅線的性命,反正她又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當下,取出了節度使的金印,假惺惺道:「田承嗣的節度府武士如雲,你此去可得當心。唉,倘有他法可想,我也不忍要你冒險。」史若梅在信上蓋了印,說道:「孩兒自會見機行事,爹爹放心。多年養育之恩,請受孩兒一拜。」一拜之後,便即飄然而去。薛嵩心頭鹿撞,患得患失,他也知道從此要失去這個「女兒」,但卻也不無欣慰:「這孩子倒還厚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未忘記要給我報恩。」想起從前自己是怎樣對待她的父母,不覺臉上有點發燒。

  史若梅出了節度府,頓覺海闊天空:「從今之後,我也是江湖兒女了。」喜悅、悵惘交織心頭:「以後倘在江湖相遇,他大約不會再看輕我了吧?」自從她知道了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婿之後,她心裏頭翻來覆去的想著的就是他!她一時歡喜,一時憂愁:「他人品好,武藝高,相貌也很英俊。這樣的男子確實是世間少有。」想到這樣的男子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她不由得滿面紅潮,心底暗暗歡喜;但一想到甫相識便決裂,「這夫妻的情份只怕就此斷了!」心裏又不禁暗暗愁煩。

  史若梅兼程趕路,七日之後,到了魏博(今河北大名縣)。唐代的社會風氣,對於男女間的關防並不如後來的重視(據史學家陳寅恪考證,李唐源流,本就是出於夷族,故閨門失禮之事常見。「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封建禮法,是宋代中葉以後,經過一些理學家的提倡,才成為社會風氣的),尤其在北中國,漢胡雜處,通都大邑,婦女出遊,更是常事。史若梅扮成了一個賣解女子,到了魏博,雖是單身一人,倒也沒有引起甚麼特別注意。

  當晚,史若梅換上了夜行衣,便去夜探田承嗣的節度府。她雖是輕功超妙,劍法高強,但畢竟是初次「出道」,心中總是有點忐忑不安,「我誇下了海口,倘若鎩羽而歸,那才真是丟臉呢。」

  又不禁暗自好笑,他偷進我爹爹的節度府,我罵他作小賊,想不到如今我也偷進田伯伯的節度府,作個小賊了。

  史若梅翻過牆頭,進了節度府的後園,園中靜悄悄的,竟沒發現有守夜的武士走動,待了一會,甚至連打更的聲音也沒有聽見。史若梅暗暗奇怪:「素聞田伯伯的節度府防衛森嚴,外宅男三千人輪流入府值夜,卻怎的給我如入無人之境,難道是傳聞失實?看這樣子,他府中的防衛比我爹爹的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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