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龍鳳寶釵緣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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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那柄長劍插在太湖石上,劍柄兀自顫動不休,薛紅線大吃一驚,慌忙飛跑過來,喊道:「爹,你怎麼啦?」只聽得薛嵩大叫一聲,撲通倒地! 薛紅線彎腰扶起薛嵩,只見他面頰浮腫,氣息甚粗,有如老牛喘氣一般,但已失了知覺。薛紅線固然氣憤,卻也放下了心。原來她雖然不懂醫理,但卻看得出她的「父親」,並沒受甚麼傷,他的面頰雖給打得紅腫,那只是浮傷而已,並無大礙。敢情他是平素受人奉承慣了,如今突然被個「小賊」噼噼啪啪的打了幾記耳光,羞辱難堪,一口氣咽不下去,因而暈倒了。 薛家的家人聞聲趕來,有的在嚷捉賊,有的便獻殷勤來抬薛嵩,有的更哭喊起來。薛紅線怒道:「賊人早已去得遠了,你們還鬧些甚麼?快去喚個大夫來!」 薛夫人隨後也到,她聽得哭聲,嚇得面無人色,慌慌張張的擠進人叢,尖聲叫道:「甚麼事情?哎呀,老爺怎麼啦?」薛紅線道:「媽,你別急,爹只是一時暈倒,已經有人去請大夫啦。」薛夫人一探丈夫的鼻息,發覺並未斷氣,這才稍稍放心,問道:「怎麼會暈倒的?」 家人七嘴八舌地說道:「剛剛鬧賊,賊人給小姐趕跑了。」「老爺和那賊人打了一架,怕是用力過度了。」薛夫人又驚又怒,罵道:「你們都是飯桶,強盜進來,你們怎的都不知道?要驚動了小姐和老爺!」 薛紅線道:「媽,這也怪不得他們,那賊人厲害得很!」薛夫人道:「甚麼樣的賊人,這麼大膽,你還記得他的相貌麼,叫一個巧手畫師進來,畫圖緝捕!」 薛紅線道:「這小賊是段珪璋的兒子,武藝高強,來去無踪,畫圖緝捕也是沒有用的!」話猶未了,只見薛夫人有如患了發冷病一般,渾身顫抖,臉色蒼白,顫聲叫道:「他,他果然來了,真是報應,報應!」 薛紅線連忙扶著薛夫人,心中驚疑不定,問道:「媽,你說甚麼?」薛夫人定了定神,這才發覺自己驚惶失言,心想:「這事情可不能當著家人談講。」便道:「沒甚麼,是我一時慌得糊塗了。你爹爹近年手握兵符,殺得人多,我是怕有冤鬼纏身,受了報應。快將你爹抬回去救治吧。」 節度府中養有供奉醫生,即呼即到,醫生診了脈息,說道:「這是一時火氣攻心,不要緊的。但要讓大人好好靜養。」當下開了一服安神的方子。薛夫人見大夫說的和紅線相同,更是放心。當下遣開家人,只剩下一個伶俐的丫鬟服侍薛嵩,然後對紅線道:「你到內房來,我有話要和你講。」 薛紅線驚疑不定,隨薛夫人進了密室。薛夫人關好房門,便悄聲問道:「段珪璋的兒子可曾向你說了些甚麼話麼?」 薛紅線道:「他和我說了許多話,都是奇奇怪怪的瘋言瘋語,媽,你不聽也罷。」 薛夫人道:「不,既然事情已經鬧了出來,我也不怕聽了,他說甚麼?」 薛紅線道:「他說,他說你們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的親生父母早已死了。媽,難道,這、這是真的嗎?」 薛夫人咬緊嘴唇,面色沉暗,驀地抓牢了薛紅線的手,支持著自己,毅然說道:「這是真的!」 薛紅線這一驚非同小可,尖聲叫道:「這是真的?媽,你為甚麼不早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誰?幾時死了?」 薛夫人緩緩說道:「我會告訴你的。但你可得先告訴我,段公子還說了些甚麼?」 薛紅線聽薛夫人稱呼那「小賊」作「段公子」,不禁又是大為奇怪,心想:「他打了爹爹,媽還對他這麼尊敬!咦,這裏面定有文章。」這時她雖然知道了薛嵩夫妻不是她的親生父母,但仍是把他們當作父母看待,心裏頭想的和口中說出來,都還用「爹爹、媽媽」的稱呼。 薛紅線想了一想,忽地臉上一紅,說道:「媽,他罵我——」薛夫人道:「哦,他竟會罵你?罵你甚麼?」薛紅線道:「他罵我、罵我——罵我等著做甚麼節度使的少奶奶。媽,爹爹是當真將我許配給田伯伯的兒子麼?」薛紅線雖然武藝高強,頗有男兒氣概,但談起婚事,卻也不由得滿面通紅。 薛夫人不先回答她這句問答,卻嘆了口氣,說道:「怪不得段公子氣惱,你爹爹實在是做得不對。好在咱們現在還未曾接下田家的聘禮。」 薛紅線聽得話裏有話,不由得再問道:「媽,女兒並不想嫁人。只是,這和那姓段的卻有甚麼相干?」 薛夫人詫道:「他還沒有告訴你嗎?」薛紅線道:「告訴甚麼?」薛夫人自言自語道:「對了,他是和你同日生的,也不過是十七歲,臉皮還嫩,怪不得樣樣事情,他都和你說了,這件大事,他卻未曾敢說。」 薛紅線大為著急,再催問道:「媽,究竟是甚麼事情?」薛夫人道:「這件事正是與段公子相干,段公子就是你的丈夫呀!」 此言一出,薛紅線大吃一驚,害羞、尷尬、著急、詫異——種種情緒,霎時間都湧上心頭,險些也暈了過去,心裏想道:「糟糕,他竟然是我的丈夫,我剛才卻罵他作小賊!」 薛夫人微笑道:「線兒,你和他已經見過面了,你還歡喜他麼?」薛紅線道:「媽,孩兒現在沒有心情談論這個,請你先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誰?」 薛夫人緩緩說道:「好,現在也是應該告訴你的時候了。你的父親姓史,名叫逸如,是個大唐進士;你的母親,就是你自幼吃她的奶,跟她讀書的那個盧媽!」薛紅線從未見過父親,這次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的名字,倒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盧媽卻是她小時候最親近的人,聽說就是自己的母親,不由得又驚又喜,叫道:「怪不得盧媽這樣疼我,呀!她既然是我的母親,為甚麼又一直瞞著我?這、這——」 薛夫人道:「她瞞著你,也是為著愛你的原故。嗯,你媽留給你的那支寶釵呢?」薛紅線道:「盧——不,我媽給我的寶釵,不就是插在頭上這支嗎?你沒認出來?」薛夫人道:「你拿下來給我。」 薛夫人接過玉釵,用小指僅在鳳口輕輕一撥,將一根紙條挑了出來,薛紅線詫異不已,道:「原來這玉釵造得如此精巧,裏面還藏有機關。」薛夫人道:「我目力不好,你自己拿去看。這是你母親的親筆,紙上寫的,就是你的身世。你若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給你解說。」 薛紅線一面讀一面流淚,那一小片薄紙寫滿了蠅頭小字,雖然簡略,讀了之後,亦已略知大概。薛夫人又從旁補充,把她母親沒有寫出來的,也都告訴了她。只是隱瞞了薛嵩曾經奉安祿山之命,去捉過她的父親那一段。 薛紅線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段珪璋不是強盜,而是大俠;他的父親史逸如果然是個高風亮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她的母親是個既有節操,又有智謀的巾幗鬚眉;又是怎樣為了她的原故,不辭茹苦含辛,忍辱負重的到薛府來作奶媽,終於為國盡忠、為夫盡節,同時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叫做史若梅。 這種種事情,都是驚天動地,可歌可泣!史若梅這才知道世上果然有她所不能想像的崇高人物,而這些崇高的人物,還是她最親最近的人。她的眼界突然擴大了,她的胸襟突然開展了,她在悲傷,她在驕傲(為自己的父母和公公而驕傲),同時她也第一次的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她在心中自言自語道:「怪不得他、他罵我是父親的不肖女兒!」她抹了眼淚,插好玉釵,就打開房門走出去了。薛夫人心底嘆了口氣,她知道從此要失掉這個女兒,但也感到欣慰,從今之後。她是不用再受良心的責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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