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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辛棄疾這個「簽判」,雖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但卻是皇帝下旨要吏部兵部會同委派的,兩部的辦事人員,不敢稽延,立即遵辦,當日就把辛棄疾上任所需的關防印信,以及兵部授他參贊江陰軍事的文書都送了來。第二日辛棄疾、耿照、薩氏兄弟,還帶了那個小護兵,一行五騎,便即動身。薩氏兄弟經過兩日的調治,外傷也都好了。

  一路平安無事,耿照擔心的意外都沒發生,心想:「大約金國派來的竺迪羅、金超嶽等人,被江南豪傑發覺他們的身份之後,已是立足不住,滾回江北去了。」

  但一路東行,所見的棄家內遷的難民也就越多,辛、耿二人,不勝慨歎。

  這回到了一個屬於丹陽縣治的小鎮,天色已近黃昏,辛棄疾道:「趕不到縣城了,就在這裡歇宿一宵吧。從這裡抄捷徑走,到江陰不過一百多裡,明日絕早動身,不必經過縣城,晚上便可到江陰了。」

  薩老大道:「我有個金盆洗手的綠林朋友,是丹陽縣人,只不知他住在那條鄉下,要是打聽得出,倒不妨到他那裡住宿。」

  辛棄疾說道:「多結識一位朋友,固然是好,但軍情緊急,咱們明早便要急著趕路,我看還是在這裡歇宿一宵算了。」

  辛、耿都是不愛多管閒事的人,也多少知道一點綠林禁忌,既是決定在小鎮找尋客店,也就不再打聽薩氏兄弟這位朋友是誰了。

  這小鎮已是靠近前方所在,十室九空,一片荒涼,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小小的客店,只剩下兩間房子,勉強可以將就。辛、耿二人同住一房,薩氏兄弟另外一間房,小護兵在大堂打地鋪。

  眾人為了要起早趕路,吃過晚飯之後,一早便睡。

  可是睡得太早,一覺醒來,還只是午夜時分。耿照便不再睡,靜坐練那大衍八式,只覺真氣運轉之際,似乎稍有阻滯,但除此之外,亦並無異狀。耿照心道:「不知是什麼怪病?但只要它不在這一個月內發作,我也就可以安心殺敵了。」

  練了一會功,忽聽得有一縷簫聲,隱隱傳來。

  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耿照妙解音律,聽得出奏的是一首詞,而且還正是辛棄疾今年春間的作品「念奴嬌」。詞道:「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斛,垂楊系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聞道錡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迭。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此詞以曲筆抒情,詞意雙關,既是傷離恨別,懷念故人;又是對南宋捨棄國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只聽了幾個音節,不覺神思恍惚,一片迷茫。忽聽得辛棄疾「咦」了一聲,說道:「想不到這裡倒有個知音之人。」

  原來辛棄疾也不知什麼時候醒來,坐在床上。辛棄疾是當時一大詞家,每有新詞,即萬人爭誦,有人吹奏他的新詞,原也不足為怪;但在這接近前方,一片戰時氣氛,荒涼冷落的小鎮裡,三更半夜,居然還有人有此閒情,而且簫聲十分美妙,詞中所蘊藏的感情,在簫聲中表達無遺,顯然是個知音,辛棄疾也不能不感到有些驚異。

  辛棄疾發出驚異之聲,耿照則在迷茫中給他驚醒,但仍是神思恍惶,茫然地望著窗外。辛棄疾笑道:「偏安之恥,即將前雪。此人大約還未知道皇上已決心抗敵,可惜咱們不便深夜訪客,與他一談。咦,照弟,你怎麼啦?你怎麼好似呆了?」

  一幕前塵往事在耿照腦海之中重現,他離家南下那天,到姨父家中與表妹秦弄玉告別,秦弄玉在花圃之中曾唱過這一首詞。如今雖是吹簫而非清唱,但他表妹也素擅吹簫,而這簫聲,也正是他聽慣了的表妹所吹的腔調!

  秦弄玉與他的重重誤會早已消除,但秦弄玉為了成全他與珊瑚,重逢之後,卻又不辭而行,直到如今,還未見面,耿照聽了簫聲,不覺悠然存思,茫然若夢,呆了好一會子,驀地想道:「莫非表妹也來到了江南?今晚也正在追憶舊情,懷念於我,吹簫的就正是她?」

  耿照從視窗望出去,在這小客棧的對面,似是一個大內人家的花園,樹木高出牆頭,濃綠之中隱現著紅樓一角。那一縷簫聲,就是從花園之內傳出來的。耿照淚影模糊,幻出了他表妹白衣如雪的倩影,在月夜之下,倚樓吹簫……

  辛棄疾的問話,令他在幻夢之中醒了過來。耿照定了定神,忽地說道:「我倒想作個不速之客,去訪那吹簫之人。」

  辛棄疾詫道:「我只是說說笑的,你卻當真了?這不太冒昧了嗎?何況咱們明早還要趕路,你又不知那是什麼人家?」

  耿照道:「不礙事的,我只是過去偷偷一看,倘若不是,我就悄悄地回來,也不驚動她了。」

  他神思恍惚,心中只有一個秦弄玉的影子,與辛棄疾說話,不知不覺之間,就把心中所想的說出來了。辛棄疾莫名其妙,怔了一怔,笑道:「不即什麼?哦,你是要瞧他是不是可以一談的高人雅士?」

  耿照所想的其實只是要去看看是否秦弄玉,他不願耽擱時候,聽得辛棄疾誤會他的意思,也就不加解釋,支吾以應。辛棄疾是個豪爽的人,見他執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攔,當下笑道:「也好,良夜何其,若然邀得高士夜談,也是一大雅事。但你可不要嚇壞人家了。」

  他深知耿照輕功不凡,對他越垣夜探,倒也並不擔心。

  耿照悄悄地出了客棧,走到那家人家牆外,忽地不由得又是一陣迷茫,「我見了表妹,卻又如何?能留得住她嗎?」

  他心中有個秦弄玉,眼前卻又幻出另一個少女的影子,那是珊瑚。要知上次在誤會冰釋之後,秦弄玉仍是不辭而行,就完全是為了珊瑚的緣故。耿照知道,除非是自己已經決定捨棄珊瑚,對秦弄玉表明此意,並與她即訂鴛盟,或者可以將她留住。可是,秦弄玉固然是他青梅竹馬之交,珊瑚對他可也是情深意重……

  忽地那簫聲再起,幽怨的簫聲令他心弦顫抖,極是不安,自思自想道:「耿照啊,你怎能做個負義之人?你與表妹雖未訂婚,也早已是心心相印,不待言宣的了。珊瑚待你再不好,你也不該移情別向。而且姨父雖然不是你親手所殺,也是因你而死。你若是不娶表妹為妻,姨父九泉之下,也難瞑目。」

  思念及此,心意立決,縱身跳上牆頭。

  這圍牆不過一丈多高,耿照本以為毫無問題,可以一縱即上的。那知竟然差了那麼幾寸,一足踏空,出乎意外地跌了下來,幸而耿照應變得快,立即以手撐地,一個鯉魚打挺,便翻起身來,並沒摔傷,只是也已弄出了一點聲響。

  耿照心裡苦笑,「看來我真是患了怪病,功力竟然不到從前的七成了。」

  當下凝神運氣,蓄好精神,再用力一跳,這回是跳上去了,但亦不禁有點氣喘。

  耿照在牆頭上看過去,看得更清楚了。園中一座小樓,樓上倚著欄杆的,果然是個長髮披肩,手裡拿著一支洞簫的女子。

  雖然還未看得十分真切,不知是否秦弄玉,但是個女子,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耿照心頭狂跳,立即便跳下去,腳步踏得很重,剛好踏著地上一根枯枝,發出了「嚓」的一聲,將那根枯枝踏斷了。耿照還未走得兩步,忽覺微風颯然,一條黑影已是向他撲來。

  耿照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是……」

  是什麼呢?這家是什麼人家,他不知道;那女子是否秦弄玉,他也還不知道。若說是來訪的人,一時之間那裡講得明白。那人也沒有耐心聽他解釋,耿照一個「我」字剛剛出口,那人已在破口罵道:「你這王八羔子!」聲到人到,雙臂箕張,以泰山壓匝之勢,拿劈耿照的天靈蓋。耿照是書香門第,幾曾聽過如此粗言相罵,不由得心中有氣,「豈有此理,即使你把我當作盜賊,也不該出口傷人。」

  那知那人不但「出口傷人」還要「出手傷命」,這一掌若是給他劈中了天靈蓋,耿照還焉有命在?處此情形之下,耿照只好不再打話,趕緊還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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