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三九


  李師師道:「有蘭陵王詞」,把這首詞又唱給徽宗皇帝聽。徽宗聽了大喜道:「邦彥終是不忘故君。」

  遂把他召回,任他為「大晟樂正」。

  這首詞一面是恨別傷離,一面是眷懷故國,正合耿照此時的心境,心頭悵觸,不禁又喝了幾杯。只聽得那歌女又續唱第二折道:「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蒿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耿照想起了那晚和珊瑚在書房對飲的情景,悵然說道:「咱們今日分手之後,當真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只怕不能再見面了。」

  珊瑚道:「大哥,但願你一路多多保重。」

  他們二人長路同行,感情一天厚過一天,雖然不一定是男女戀慕之情,但在這即將分手之時,兩人都是禁不住充滿傷感。

  就在他們心中都是悵悵惘惘的時候,忽聽得隔座有人大聲說道:「靡靡之音,令人愁煩。西門大哥,你臨行在即,孟大哥,煩你擊築,請西門大哥再給我們高歌一曲如何?」

  珊瑚神色不悅,心裡惱道:「那裡來的惡客,出言無狀!」

  把眼望去,只見鄰座四個客人,都是粗豪漢子,其中一人,虯須如戟,相貌尤其特別。這時那歌女還有一折尚未唱完,耿照笑道:「不必唱了,秦箏燕築,難得一聞,咱們適逢其會,當聆高人雅奏。」

  原來「築」乃是一種古樂器,從前戰國七雄紛爭的時候,荊軻奉燕太子丹之命,往刺秦皇,他的好友高漸離便曾擊築給他送行,一曲「西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流傳千古。自高漸離之後,這種樂器已漸漸失傳,到了宋代,更罕能一見。所以耿照聽得鄰座的粗豪客人,要奏這種古代失傳的樂器,不禁引以為奇。

  只見一個黃衣漢子將一件狀若鳳尾琴的古拙樂器擺在桌上,笑道:「西門大哥的狂吟才真正是難得一聞,今日一別,後會無期,為了抛磚引玉,小弟只好獻拙了。」

  這人狀貌粗豪,說話卻是甚為文雅。

  這人套上了銅指環,輕輕一撥,只聽得錚錚錝錝,樂聲高亢,響遏行雲。耿照心道:「果然是個高手。」

  就在這時,那虯須漢子站了起來,放聲歌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筵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歌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行路難」,歌聲激越而又沉鬱蒼涼,耿照只聽了幾句,便不禁大大吃驚,心道:「風塵之中多異人,看來此人就是個不尋常的人物!」

  他卻不知,珊瑚比他吃驚更甚。耿照只是欣賞那人的歌聲,珊瑚卻從那人的狂歌之中,聽出他是個內功深厚的武學高手。

  那虯須漢子的歌聲打了幾個轉折,越拔越高,唱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忽地聲音一瀉而下,宛如遊絲嫋空,一變而為閒適飄逸的意境,接著唱下去道:「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

  但接在這兩句之後,聲音又突然渾厚悲慷,更顯得蒼涼沉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一連四句短句,聽得令人幾乎忍不住要跟他狂歌高吟!忽地又是聲音一變,從沉鬱蒼涼,變得激昂慷慨,將李白「行路難」的最後兩句唱了出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兩句一唱,將蒼涼氣氛一掃而空,聲如金石,當真似是直上雲霄,聽得人血脈沸騰而又心胸開闊,耿照不禁擊節叫了一個「好」字,就在這時,忽聽得「錚」的一聲,那黃衣漢子推築而起,樂器上的弦線已斷了一根,那虯須漢子的歌聲,也倏然停了。

  那虯須漢子抱拳作了個羅圈揖,向耿照這張桌子投了一眼,笑道:「下裡狂歌,貽笑大方了!」

  坐在主位的那個漢子道:「孟兄之築,西門兄之歌,堪稱並世雙絕,今後不知何時方能有此耳福了。」

  另一個漢子道:「聽說笑傲乾坤華穀涵的狂笑,也是當世一絕,西門兄此行,不知能否會見此人?要是碰著此人,一個高歌。一個狂笑,倒可以較量一番,為武林添一佳話。」

  耿照聽了,心頭一動,暗自想道:

  「蓬萊魔女曾經說過,狂俠華谷涵此人,遊戲風塵,有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當今之世,知道他的名字的,只是有限幾人,怎的這一些人也知道他的名字?聽他們的口氣,難道竟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物?」

  那虯須漢子道:「陸兄弟過譽了,我怎敢與笑傲乾坤相比,不過,我聽說他是當世奇人,倒很想與他一會。」

  那姓陸的漢子道:「西門兄無乃大謙,焉知這姓華的不是浪得虛名?耳聞是假,眼見方真。前日有人從薊州來,發現他的僕人白修羅曾在該處出現,想來華穀涵也可能在那一帶,吾兄路過薊州,不妨打聽打聽。」

  那虯須漢子笑道:「我此行吉凶禍福,尚難預料,雖有與笑傲乾坤相會之心,卻無此閒情逸致了。」

  那坐在主位的漢子道:「西門兄一向豪氣干雲,怎的今日說出這等喪氣的話,該罰三大杯!」

  虯須漢子笑道:「吉凶禍福,人所難測,我說的是老實話,卻並非畏怯,並非喪氣!」

  但他雖然辯解,卻仍默飲了那三杯罰酒。又一個漢子道:「這也是真話。嗯,人間本是多歧路,如此江湖不忍看。怪不得西門兄要高歌『行路難』了。」

  那主人笑道:「西門兄既高歌『行路難』,不如不去也罷。留在此間,咱們兄弟再作平原十日之飲!」

  那虯須漢子哈哈大笑道:「多謝主人盛情,但這條路還是非走不可。」

  那擊築的漢子忽道:「主人該罰三大杯!」

  那坐在主位的漢子詫道:「為何該罰?」

  擊築的那漢子道:「你聽不出西門兄的歌意,李白這首『行路難』不錯是說行路之難,但歧路險途,絕難不倒英雄豪傑!那首歌最後兩句怎麼說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對『長風破浪』的豪士,行路又何難之有?主人不解歌意,還不該罰?」

  那坐在主位的漢子也哈哈大笑道:「好,該罰該罰!請闔座陪我同飲三杯,祝西門兄長風破浪,直掛雲帆濟滄海!」

  眾人豪興勃發,欣然舉杯,同聲說道:「好一個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大家幹了!」

  虯須漢子一飲而盡,擲杯笑道:「多謝眾兄弟給我餞行,我該走啦!大家都別送了!」

  就在眾人大聲祝賀他「長風破浪」之聲中,離開座位,大踏步走下酒樓。

  珊瑚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虯須漢子,耿照雖然也覺得那漢子是個異人,對他甚為注意。但耿照究竟是個官宦人家的子弟,習慣講究禮貌,心裡想道:「一個女孩兒家這樣定了眼睛望男人,容易惹人誤會,最少也有失禮之嫌。」

  心裡覺得不妥,卻又不好對珊瑚明言,便拿起酒杯碰一碰珊瑚的酒杯說道:「賢妹,咱們再喝兩杯,也該走啦。」

  珊瑚心不在焉地拿起酒杯「嗯」了一聲,酒杯並未沾唇,又放下了。這時,那虯須漢子正從他們的座位旁邊經過,也不知珊瑚是否聽到耿照說些什麼,總之她的全副精神,似乎都已放在那虯須漢子身上。

  那虯須漢子走下酒樓,身軀微俯,露出掛在腰帶上的一個繡荷包,這荷包是用五色絲線所繡,鮮豔奪目。當時的風氣,出門人的銀錢都是放在「褡褳」(包袱)裡面,只有富貴人家的子弟才用荷包,放一些自己心愛的零碎東西。這漢子帶著一個繡荷包,與他的豪客身份,實在是大不相稱。不過耿照欠缺江湖閱歷,他自己又是富貴人家,多精緻的繡荷包也是見慣了的,對這豪客的荷包,雖也感到「搶眼」,卻並不怎樣放在心上。

  珊瑚突然間把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竟似呆了,耿照見她神情有異,正自莫名其妙,珊瑚忽地「啊呀」一聲,叫了出來,他們所占的是一個臨窗的座頭,耿照來不及問她,只見珊瑚已驀地推開窗門,就從視窗跳了下去。

  酒樓上的客人譁然大呼,耿照也嚇得慌了,忙著便要下樓追趕,店小二大叫道:「喂,喂,你們還沒有付錢哪!」

  登時湧上幾個人來,要揪耿照,耿照急忙取出一錠銀子,說道:「不必找了!」

  顧不得再顧禮貌,推開眾人,索性也從視窗跳了下去。酒樓上議論紛紛,有人說道:「這兩個男女准是私奔的,敢情是碰到了熟人,跳樓逃跑!哈哈,真是為了戀情,性命也不顧了。」

  這些難聽的話,好在耿照沒有聽見。

  耿照跳下街心,只見珊瑚已跨上馬背,往前疾馳。耿照也急忙上馬追趕,珊瑚這時才發現耿照在她的後面,回頭說道:「大哥,對不住,我有要緊事,一時忘記招呼你啦!」

  耿照聽了,心裡滿不是味兒,但也因此驚疑不定,要知珊瑚一路之上,對他都照料得十分周到,現在卻忽然拋下了他,連打個招呼都忘記了,可見這件事情,在珊瑚心目之中,一定是比護送耿照還重要得多。

  耿照縱馬疾馳,好不容易追上了珊瑚,連忙問道:「瑚妹,什麼事情?」

  珊瑚只說了一個「追」字,耿照道:「到底追誰呀?」

  珊瑚道:「追那個虯須漢子,快,快,追上他再說!」

  耿照懷著悶葫蘆,只好跟著她跑。好在虯須漢子沒有走得多遠,追了一會,到了郊外,便發現那漢子正在路上。正是:

  不知何事縈懷抱,欲問伊人意悄然。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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