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三六


  珊瑚待他喝過了藥,笑著問道:「耿相公,你剛才一個人在這裡似是發呆,你心裡想些什麼?」

  耿照道:「沒什麼,我想明天動身。」

  珊瑚道:「哦,你明天就要動身?」

  忽地一掌向耿照拍去,耿照吃了一驚,叫道:「你幹什麼?」

  珊瑚那一掌來勢甚凶,學武之人,突然受到襲擊,本能的會出手抗禦。「啪」的一聲,雙掌相交,耿照身形搖晃,蹌蹌踉踉地退了幾步,珊瑚又再一掌拍來,與耿照的手掌接觸,卻忽地輕輕一按,拉著他的手,扶穩了他。格格笑道:「不錯,你的氣力已差下多完全修復了,我可以讓你明天動身了。」

  耿照這才知道珊瑚這兩掌,乃是試他好了沒有的。這時已是傍晚時分,珊瑚又笑道:「耿相公,恭喜你的傷好了。藥是不必再吃啦,我給你弄幾樣可口的酒菜,給你慶賀。」

  過了一會,果然弄來了幾個精緻的小菜,還有一壺美酒。

  耿照好生過意不去,他知道珊瑚是蓬萊魔女的心腹侍女,與小姐情如姐妹,他也一向沒有把她當作丫鬟看待,便邀她同飲。

  酒意漸濃,珊瑚道:「古人以漢書下酒,婢子拙學寡文,不識漢書,給你舞劍助興如何?」

  耿照道:「妙極!」

  解下所佩寶劍,交與珊瑚。

  寶劍揮動,只見寒光四射,花雨繽紛,端的是矯若游龍,翩如驚鴻。耿照禁不住擊節歇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幾句是唐朝大詩人杜甫,在長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幾句,對公孫大娘的劍術,讚揚備至。耿照歌此,即是把珊瑚的劍術,上比公孫大娘。

  珊瑚嫣然一笑,說道:「謬贊了!」

  劍法一變,身形婀娜,柔腰貼地,宛如燕子掠波,蝶舞花影,劍法頓然從剛健而變為婀娜。珊瑚說道:「婢子也給公子歌一闋新詞佐酒。」

  她挽了一朵劍花、劍尖指著對面牆壁懸掛的那幅《六州歌頭》說道:「張於湖這一首《六州歌頭》蒼涼沉鬱,我給你歌另一首溫婉清麗的《六州歌頭》。」

  只聽得她曼聲歌道:

  「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爭嘶。認蛾眉,凝笑臉,薄拂胭脂,繡戶曾窺,恨依依。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蒼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這首詞雖然也是調寄《六州歌頭》,意境卻與張於湖的那首大不相同。張詞是直抒志士胸臆,此詞則是婉訴兒女情懷。詞中是寫一雙癡情兒女,在無可奈何中分手,追思往事,不勝淒婉。與珊瑚那妙曼溫柔的劍舞配合起來,真是歌舞雙絕。耿照聽得心頭如醉,不由得想起表妹秦弄玉來,暗暗歎了口氣。

  珊瑚經緩收了舞姿,交還寶劍,問道:「公子何以臉有不悅之色,敢想是我的劍舞太壞了。」

  耿照笑道:「你歌舞雙絕,以此佐酒,勝過漢書萬倍。只是我多飲了幾杯,又聽了你的歌辭,不禁想起一些往日的親友。」

  珊瑚又嫣然一笑,說道:「哦,原來如此。你想的誰人,可是想那玉面妖狐?」

  耿照佯怒道:「你又來取笑了,他日我告訴你的小姐。」

  珊瑚笑道:「婢子謝罪,相公,你可別生氣啦,以後我再也不提那妖狐就是。」

  耿照心裡正想:「此女能文能武,劍法精妙,又解詩詞,不知何以卻做了人家的婢女?」

  這話他當然不方便問,正在思想,珊瑚卻忽地向他問道:「耿相公,你今年幾歲?」

  耿照心頭一跳,驀地想起了連清波來,當日連清波與他初會之時,她也向他問過年歲。耿照暗自想道:「莫非是她也想與我結為兄妹?」

  當下答道:「我今年虛度十八春了。」

  那壺美酒早已給他們喝得乾乾淨淨,珊瑚又添上一壺,再喝了兩杯,醉顏酡紅,忽地幽幽歎了口氣。耿照禁不住又是心頭一跳,問道:「珊瑚,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之事?」

  珊瑚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嗯,那也不必去說它了。」

  耿照亦已有了六七分酒意,細品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一句話,觸起自己慘痛悲傷的種種遭遇,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默默無言地陪著珊瑚又喝了幾大杯。

  珊瑚忽道:「耿相公,你可知道我為何問你年歲?」

  耿照道:「不知道。」

  珊瑚黯然道:「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知交,要是他還活在人間的話,今年也是十八歲。」

  耿照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和他既是知交,怎的連他的生死存亡都不知道?」

  珊瑚道:「他也像你一樣,是個有志氣的青年,本是我的鄰居,四年前忽然遭遇了一場橫禍,從此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嗯,他不但和你同年,連相貌也有幾分相似;所以我見了你,就不禁想起他來了。」

  珊瑚本是說過不欲提的,但終於還是把她的「傷心事」透露出一點端倪。

  耿照心道:「原來如此,她是酒入愁腸,傷懷念舊,並非想與我結為兄妹。」

  對珊瑚的身世,不覺起了幾分好奇之念。但他是個厚重的人,雖然有了酒意,卻也還知道江湖的避忌,心想:「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我自己的身世秘密也是不願向人吐露的,何必問她。」

  珊瑚道:「耿相公,你可是在想什麼?」

  耿照道:「沒什麼。」

  珊瑚斜著眼睛看他,忽地笑道:「不對,耿相公,你一定是有著什麼心事,大約因為我是婢女,不願對我說吧。」

  耿照這時確實是被珊瑚勾起了心事,原來他是由珊瑚的遭遇而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了自己與表妹秦弄玉也是由於一場橫禍而彼此分離,而且直到如今,還不知表妹是敵是友。這遭遇比珊瑚的更不幸了。

  他雖然不知道珊瑚所遭遇的是什麼橫禍,但最少她還在懷念「那個人」,言語中對那人充滿愛意,顯然不似自己與表妹一樣,已成了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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