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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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錠銀子足有十兩,掌櫃的眉開眼笑,忙不迭地打躬作揖道:「小人無知,說錯了話,相公恕罪,哈,巧極了,恰好有兩間相連的上房,客人剛剛搬走,我一時沒有想起來,正好讓給你們。相公,你高姓大名,從那兒來,到那兒去!」耿照胡亂說了兩個名字,與珊瑚認作是一對兄妹到外縣探親的,在旅店的登記簿上寫了。 兩人關上了房門,珊瑚笑得彎下了腰,說道:「這掌櫃見咱們年紀輕輕,敢情是當咱們是私逃出來的,私逃出來的……嗯,他擔心咱們沒銀子付房飯錢。」耿照也猜到那掌櫃的對他們起疑,因為他們的舉止不似夫妻,一男一女,同在一起投宿,那就無怪人家誤會是私奔的男女了。但珊瑚口沒遮攔地說了出來,耿照又不禁紅了一次臉。 珊瑚道:「耿相公,為了避免人家多問,我冒認你作哥哥,你可怪我高攀了麼!」耿照道:「你若不嫌我武藝低微,我正想高攀,與你結為兄妹。」珊瑚道:「那豈不折煞我了!」耿照道:「你是個好人家的女兒,樣樣都遠勝於我,只怕我配你不起。」 珊瑚道:「相公這麼說,我只好依從你了。」問了耿照的出生月日,恰好比她大兩個月,珊瑚改口喚了一聲「大哥」,耿照也叫了她一聲「妹子」。兩人撮土為香,拜了八拜。耿照感激她的照料,又想到結為兄妹,今後同行,就可以避免許多尷尬,因此這番結拜,實是出於他的誠意。但結拜之後,卻不禁想起另一位「義姐」連清波來,心想:「連姐姐不知現在何方?唉,她到底是友是敵,迄今也是尚未分明。」 珊瑚道:「大哥,你想什麼?」耿照知道她對連清波惡感甚深,不願向她提起,便道:「我看這掌櫃的不似好人。」珊瑚道:「你儘管安睡,我今晚多加小心便是。」這兩間房子有門相通,珊瑚把門打開,說道:「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叫我。」與耿照道過晚安,各自安歇。 耿照初出江湖,他一向聽人說道江湖險惡,加上對那掌櫃的印象不佳,頗有點疑心這是一家黑店,胡思亂想,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覺。睡到半夜,忽聽得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耿照心頭一凜,便跳下床來。就在這時,忽覺微風颯然,房中已多了一個人。 耿照嚇了一跳,那人低聲說道:「是我。」原來乃是珊瑚。珊瑚擦燃火石,點亮了燈,問道:「什麼事情?」耿照道:「我聽得似是有夜行人的聲音。咦,你聽……」珊瑚忽地「噗嗤」一笑,說道:「這不是人。」忽見游絲般的金光一閃,「吱」的一聲,牆角竄出一隻老鼠,跳了兩跳,寂然不動,原來已被珊瑚的梅花針打死。 珊瑚笑道:「不用害怕了,安心睡吧。」耿照滿面通紅,抱歉道:「我大驚小怪,連累了賢妹不得安枕。」珊瑚道:「你初次行走江湖,難免心裏緊張,以後就會慣了。」珊瑚走後,耿照吹熄了燈,再上床睡覺。忽又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音,耿照心道:「這房間裏的老鼠真多。」這次他當然不會再大驚小怪,驚動珊瑚,雖然覺得老鼠討厭,已不放在心上,不久就熟睡了。 珊瑚在自己的房裏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她可是大吃一驚。要知珊瑚雖然是與耿照同一年齡,但她的江湖經驗卻不知比耿照豐富多少,老鼠走動的聲息和夜行人的聲息,一進她的耳朵便能分辨出來,這次的異聲正是夜行人的衣襟帶風之聲! 珊瑚怕耿照害怕,不想去叫醒他,輕輕打開窗門,便跳出去。她輕功超妙,落地無聲,這時耿照已經睡著,絲毫沒有察覺。 珊瑚跳上屋頂,遠遠望去,隱約還可看見東南角有個淡淡的人影,珊瑚飛越幾重瓦面,那人的輕功不在她下,追了一會,始終保持著原來的距離,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分明,始終只是一個朦朧的影子。珊瑚驀地一驚,心道:「莫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回來,先到耿照房中,只聽得耿照鼾聲大作,睡得很是安詳。珊瑚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回到自己房中睡覺。可是她這一晚卻整晚不敢闔上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來,兩人離開了那家客店,又匆匆趕路。耿照見珊瑚滿眼紅絲,大是過意不去,說道:「那些老鼠真是討厭,昨晚吵醒了你,你後來就睡不著了嗎!」珊瑚道:「沒什麼,我們在江湖上闖盪慣了的,睡一會兒也就夠了。」她怕耿照擔憂,始終沒有將昨晚發現夜行人之事告訴他。 幸喜以後接連幾天,一路平安無事。耿照得珊瑚遇事指點,也增長了許多江湖見識,對她更為感激。 這一天到了武邑,已是冀魯交界的地方,依照蓬萊魔女的吩咐,珊瑚將他送出河北境外,兩人便要分手了。耿照不覺有點依依不捨,說道:「過了武邑,咱們便要各自東西了,珊瑚妹子,我請你喝一杯酒,聊表愚兄一點心意。多謝你一路辛勞。」珊瑚笑道:「咱們兄妹還講什麼客氣!不過,到了此地,我也應該和你喝一杯餞行了。」 武邑面向狼牙山,背靠塗陽河,兩人進了縣城,便選了一家臨河的酒樓,上去喝酒。武邑是冀魯兩省交通要道,酒樓上客人頗多,兩人喝了幾杯,忽見一個抱著琵琶的小姑娘,牽著一個盲眼的老人走到他們的座頭,那老人說道:「請大爹幫幫忙,讓俺這小妞兒孝敬你老一支曲子。」耿照見他可憐,給了他一兩碎銀,說道:「好,你就隨便唱一支吧。」 那小姑娘調好弦索,曼聲唱道:「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這是前代詞家周美成(周邦彥)長詞「蘭陵王」的第一折,有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周美成是宋徽宗時候的一個小京官,和當時的名妓李師師相好,據說有一晚周美成正在李師師家裏,忽然徽宗皇帝也「臨幸」李師師家,周美成慌了,遂藏匿李師師床下。皇帝攜來鮮橙,說是江南剛剛進貢來的,請李師師嘗新。過後周美成寫了一首「少年游」詞,詞道: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詞中將皇帝與李師師在閨房的笑謔情景,寫得歷歷如繪,後來徽宗皇帝也見到了這首詞,問出是周美成所作,勃然大怒,把周美成貶出國門。過了兩天,徽宗又去訪李師師,李師師不在,等了好久,她才回來,說是送周美成去來。徽宗問:「他臨行曾有詞否?」李師師道:「有蘭陵王詞」,把這首詞又唱給徽宗皇帝聽。徽宗聽了大喜道:「邦彥終是不忘故君。」遂把他召回,任他為「大晟樂正」。 這首詞一面是恨別傷離,一面是眷懷故國,正合耿照此時的心境,心頭悵觸,不禁又喝了幾杯。只聽得那歌女又續唱第二折道:「閒尋舊踪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蒿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耿照想起了那晚和珊瑚在書房對飲的情景,悵然說道:「咱們今日分手之後,當真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只怕不能再見面了。」珊瑚道:「大哥,但願你一路多多保重。」他們二人長路同行,感情一天厚過一天,雖然不一定是男女戀慕之情,但在這即將分手之時,兩人都是禁不住充滿傷感。 就在他們心中都是悵悵惘惘的時候,忽聽得隔座有人大聲說道:「靡靡之音,令人愁煩。西門大哥,你臨行在即,孟大哥,煩你擊筑,請西門大哥再給我們高歌一曲如何?」 珊瑚神色不悅,心裏惱道:「那裏來的惡客,出言無狀!」把眼望去,只見鄰座四個客人,都是粗豪漢子,其中一人,虯鬚如戟,相貌尤其特別。這時那歌女還有一折尚未唱完,耿照笑道:「不必唱了,秦箏燕筑,難得一聞,咱們適逢其會,當聆高人雅奏。」 原來「筑」乃是一種古樂器,從前戰國七雄紛爭的時候,荊軻奉燕太子丹之命,往刺秦皇,他的好友高漸離便曾擊筑給他送行,一曲「西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流傳千古。自高漸離之後,這種樂器已漸漸失傳,到了宋代,更罕能一見。所以耿照聽得鄰座的粗豪客人,要奏這種古代失傳的樂器,不禁引以為奇。 只見一個黃衣漢子將一件狀若鳳尾琴的古拙樂器擺在桌上,笑道:「西門大哥的狂吟才真正是難得一聞,今日一別,後會無期,為了拋磚引玉,小弟只好獻拙了。」這人狀貌粗豪,說話卻是甚為文雅。 這人套上了銅指環,輕輕一撥,只聽得錚錚錝錝,樂聲高亢,響遏行雲。耿照心道:「果然是個高手。」就在這時,那虯鬚漢子站了起來,放聲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筵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歌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行路難」,歌聲激越而又沉鬱蒼涼,耿照只聽了幾句,便不禁大大吃驚,心道:「風塵之中多異人,看來此人就是個不尋常的人物!」他卻不知,珊瑚比他吃驚更甚。耿照只是欣賞那人的歌聲,珊瑚卻從那人的狂歌之中,聽出他是個內功深厚的武學高手。 那虯鬚漢子的歌聲打了幾個轉折,越拔越高,唱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忽地聲音一瀉而下,宛如游絲裊空,一變而為閒適飄逸的意境,接著唱下去道:「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但接在這兩句之後,聲音又突然渾厚悲慷,更顯得蒼涼沉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一連四句短句,聽得令人幾乎忍不住要跟他狂歌高吟!忽地又是聲音一變,從沉鬱蒼涼,變得激昂慷慨,將李白「行路難」的最後兩句唱了出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兩句一唱,將蒼涼氣氛一掃而空,聲如金石,當真似是直上雲霄,聽得人血脈沸騰而又心胸開闊,耿照不禁擊節叫了一個「好」字,就在這時,忽聽得「錚」的一聲,那黃衣漢子推筑而起,樂器上的弦線已斷了一根,那虯鬚漢子的歌聲,也倏然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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