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狂俠天驕魔女 | 上頁 下頁
三二


  只聽得她曼聲歌道:

  「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勒爭嘶。認蛾眉,凝笑臉,薄拂胭脂,繡戶曾窺,恨依依。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蒼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這首詞雖然也是調寄「六州歌頭」,意境卻與張于湖的那首大不相同。張詞是直抒志士胸臆,此詞則是婉訴兒女情懷。詞中是寫一雙癡情兒女,在無可奈何中分手,追思往事,不勝淒婉。與珊瑚那妙曼溫柔的劍舞配合起來,真是歌舞雙絕。耿照聽得心頭如醉,不由得想起表妹秦弄玉來,暗暗嘆了口氣。

  珊瑚經緩收了舞姿,交還寶劍,問道:「公子何以臉有不悅之色,敢想是我的劍舞太壞了。」耿照笑道:「你歌舞雙絕,以此佐酒,勝過漢書萬倍。只是我多飲了幾杯,又聽了你的歌辭,不禁想起一些往日的親友。」珊瑚又嫣然一笑,說道:「哦,原來如此。你想的誰人,可是想那玉面妖狐?」耿照佯怒道:「你又來取笑了,他日我告訴你的小姐。」珊瑚笑道:「婢子謝罪,相公,你可別生氣啦,以後我再也不提那妖狐就是。」

  耿照心裏正想:「此女能文能武,劍法精妙,又解詩詞,不知何以卻做了人家的婢女?」這話他當然不方便問,正在思想,珊瑚卻忽地向他問道:「耿相公,你今年幾歲?」

  耿照心頭一跳,驀地想起了連清波來,當日連清波與他初會之時,她也向他問過年歲。耿照暗自想道:「莫非是她也想與我結為兄妹?」當下答道:「我今年虛度十八春了。」

  那壺美酒早已給他們喝得乾乾淨淨,珊瑚又添上一壺,再喝了兩杯,醉顏酡紅,忽地幽幽嘆了口氣。耿照禁不住又是心頭一跳,問道:「珊瑚,你心裏有什麼不痛快之事?」

  珊瑚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嗯,那也不必去說它了。」耿照亦已有了六七分酒意,細品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一句話,觸起自己慘痛悲傷的種種遭遇,不禁悲從中來,難以斷絕,默默無言地陪著珊瑚又喝了幾大杯。

  珊瑚忽道:「耿相公,你可知道我為何問你年歲?」耿照道:「不知道。」珊瑚黯然道:「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知交,要是他還活在人間的話,今年也是十八歲。」耿照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和他既是知交,怎的連他的生死存亡都不知道?」珊瑚道:「他也像你一樣,是個有志氣的青年,本是我的鄰居,四年前忽然遭遇了一場橫禍,從此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嗯,他不但和你同年,連相貌也有幾分相似;所以我見了你,就不禁想起他來了。」珊瑚本是說過不欲提的,但終於還是把她的「傷心事」透露出一點端倪。

  耿照心道:「原來如此,她是酒入愁腸,傷懷念舊,並非想與我結為兄妹。」對珊瑚的身世,不覺起了幾分好奇之念。但他是個厚重的人,雖然有了酒意,卻也還知道江湖的避忌,心想:「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我自己的身世秘密也是不願向人吐露的,何必問她。」

  珊瑚道:「耿相公,你可是在想什麼?」耿照道:「沒什麼。」珊瑚斜著眼睛看他,忽地笑道:「不對,耿相公,你一定是有著什麼心事,大約因為我是婢女,不願對我說吧。」耿照這時確實是被珊瑚勾起了心事,原來他是由珊瑚的遭遇而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了自己與表妹秦弄玉也是由於一場橫禍而彼此分離,而且直到如今,還不知表妹是敵是友。這遭遇比珊瑚的更不幸了。

  他雖然不知道珊瑚所遭遇的是什麼橫禍,但最少她還在懷念「那個人」,言語中對那人充滿愛意,顯然不似自己與表妹一樣,已成了仇人。

  耿照與珊瑚相處了這幾日,由於珊瑚性情爽朗,相處幾日,已如多年老友一般。耿照也從沒有將她當作婢女看待。可是雖然如此,他也還不願意把自己的心事向她傾吐。當下給她言語擠兌,一時大急,急忙說道:「你的武功,比我高明十倍,我怎,會因為你是婢女看輕你呢?我是在想——」珊瑚道:「想什麼?」耿照隨口說道:「我是在想——嗯,聽你這麼說,你不是從小在柳家長大的了。」這句話是他無話可說,臨時隨便想起來的,說出來後,忽然覺得不妥——這豈不是刺探她的身世秘密了?

  珊瑚倒沒有嫌他冒昧,爽爽快快的便回答道:「不錯,我本來不是自小就給人家做婢女的。不瞞你說,這婢女是我自願做的。」她又喝了一杯,接續說道:「我遭遇橫禍那年,剛是十三歲,孤身女子,無靠無依,幸得高人指點,這才投靠到公孫隱門下,情願做他家的婢女的。」耿照說道:「你的小姐不是姓柳麼?這公孫隱又是何人?」

  珊瑚笑道:「我事先沒有向你說明,怪不得你弄糊塗了。這公孫隱是武林中一位有大本領的老前輩,我們的小姐就是他的徒弟。」耿照這才明白,說道:「哦,原來如此。」

  珊瑚接著說道:「這公孫隱本領極高,性情又極怪僻,他早年縱橫江湖,中年過後,卻忽然封刀歸隱,很少與江湖人物往來。我幸虧得高人指點,才找到了他。他本來不想收我的,恰好那大小姐也在家中,小姐與我一見,就很投緣,是她要公孫隱收留我的。公孫隱無兒無女,只有小姐這個心愛的徒兒,對她的話百依百順,就說:『好,讓你有個伴兒也好。』從此以後,我就一直服侍小姐啦。」

  珊瑚道:「這些事情,你可不要向外人說。公孫隱不願意人家知道他。」耿照道:「你放心,我絕不會向旁人亂說。」珊瑚笑道:「我就是因為相信你才對你說的。我跟小姐的時間最長,玳瑁後我一年進門,至於其他幾個侍女,則是小姐出道以後才陸續收下的了。所以小姐對我和玳瑁兩人,感情最好。她這次派我送你,那是對你十分看重的了。」耿照道:「多謝你家小姐,更多謝珊瑚姑娘。」

  珊瑚瞅了耿照兩眼,說道:「你這人客氣得緊!」忽地格格嬌笑,眼角卻又有晶瑩的淚珠,耿照道:「姑娘,你喝得多了!該歇息啦!」珊瑚醉態可掬,舉杯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好,我聽你的話,你也別喝啦!」這時候耿照的酒意也已有了七八分了。

  珊瑚收拾了杯盞,服侍耿照上了床這才走開。耿照酒意上湧,心事如潮,想起了秦弄玉,想起了連清波,最後也想起了珊瑚。心中想道:「這珊瑚的遭遇與我倒也有點相同,卻是可憐。」想了一會,酒力發作,倦極欲眠,也就矇矇矓矓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紅日當窗,珊瑚已在房中催他起來。耿照收拾好行李,便與珊瑚一道出去,向玳瑁辭行。玳瑁對他們打量了好一會兒,忽地「噗嗤」一笑。

  珊瑚詫道:「你笑什麼?」玳瑁道:「你這身衣服——」珊瑚道:「怎麼啦?這是我平日穿著的衣裳,有什麼可笑?」玳瑁道:「你為何不喬裝男子?」珊瑚道:「扮作男子,走一步路都的留神露出破綻,我受不了拘束。」又道:「我怕什麼,倘若有人敢來戲侮我,那就是他嫌命長了。」玳瑁笑道:「你武藝高強,當然不怕強徒欺侮,但你就不怕、不怕——」珊瑚道:「怕什麼?」玳瑁噗嗤一笑,說道:「你仍是女孩兒家裝束,和耿相公一路同行,不怕人家當你們是對小夫妻麼?」

  珊瑚這才知道玳瑁是兜著圈子來笑話她,不禁大發嬌嗔,扭著玳瑁道:「豈有此理,你這丫頭瘋言瘋語,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我奉小姐之命送耿相公,光明磊落,怕什麼別人閒話?」玳瑁給她扭得喘不過氣來,忙道:「好姐姐,你饒了我吧。我不敢再亂說了。說正經的,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呢。」

  玳瑁生性頑皮,她和珊瑚是一向開玩笑開慣了的,珊瑚性情爽朗,雖然也有點難以為情,還不覺得怎麼,耿照可漲紅了臉,幾乎就想提出獨自下山,不必珊瑚送他。但轉念一想,如此一來那就更著了痕跡,顯得自己太過小氣,把玩笑當真了。只好啞聲不響,躲到一旁。

  玳瑁道:「我拜託你一件事情,你回程之時,請順路到我的老家一看:看我的兄弟回來了沒有。」珊瑚道:「有什麼酬勞?」玳瑁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我給你做媒。」這句話耿照沒有聽見,珊瑚又跳起來,伸手就要撕她的嘴,玳瑁忙道:「別鬧,別鬧。我給你繡兩個荷包。」珊瑚道:「這才像話。」不覺又嘆了口氣,說道:「你還有老家,我是連老家也沒有了。」玳瑁道:「珊瑚姐姐,你不用傷感,他們男子漢常說:大丈夫何患無家?你是巾幗英雄,我就套用他們男人的這句口頭禪送你,女英雄何患無家?」珊瑚道:「多謝,可惜我不是女英雄。」忽地體會到玳瑁這句話話中有話,實含深意。只是「多謝」二字已經出口,惱也不是,氣也不是,只好再瞪了玳瑁一眼。

  玳瑁笑道:「耿相公,我和珊瑚姐姐是一向說笑慣了的,你別見怪。」向耿照賠了個罪,耿照啼笑皆非,也只得向她還了一禮。玳瑁直送到山下,這才與他們道別。

  耿照小時候常與表妹在一起玩耍,但和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子結伴同行,這還是第一次,再加上玳瑁的那一番取笑說話,心裏頭便不免有點疙瘩,總覺得難為情。幸好珊瑚倒是落落大方,一路上和他說說笑笑。少年人胸襟坦蕩,不久,耿照也就拋開了顧慮,恢復了自然,不再把玳瑁的話放在心上了。

  兩人一同趕路,不感寂寞,不知不覺,天色黃昏,珊瑚認得路,帶他到一個小鎮,向二家客店投宿。

  那掌櫃瘴頭鼠目,樣貌猥瑣,歪著眼睛問耿照道:「我們只有一間上房,一兩二錢銀子一天,你要不要?」耿照道:「只有一間房子,那不行啊!」掌櫃的睨他一眼,帶著詫異的神情,怪聲怪氣地問道:「你們不是小倆口子麼!」耿照漲紅了臉,忙搖手道:「不是,不是。」珊瑚掏出一錠大銀,噹的一聲,在櫃檯上一拋,說道:「我們是兄妹二人,最好你給我們兩間相連的上房。這一錠雪花銀先付房飯錢,多下來的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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