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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齊勒銘像一個充滿了氣的皮球,突然爆炸了!

  他大吼一聲,撲上前去,喝道:「你想回去和楚勁松這小子雙宿雙棲,卻說成是顧我的面子,哼,何必等待半年,現在我就要你死!」

  莊英男大驚尖叫:「你,你別胡來──」反手點齊勒銘的穴道。那知她氣力不濟,內力未能透過指尖,封閉不了齊勒銘的穴道,齊勒銘已是扼著她的咽喉!莊英男的反抗,更加激起他的怒火,初時或許他還只是想「懲罰」一下「不忠」的妻子,讓她吃點苦頭的;怒火沖昏了頭腦,他竟是十指用力,莫名其妙的動了殺機,變得好像瘋狂的野獸一般了。

  突然有一盆冷水朝他當頭潑下,原來是王媽回來了。這盆冷水是王媽準備給他洗臉用的,王媽為了替小姐籠絡姑爺,對他服侍得極其周到。由於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家,王媽每隔一個時辰,就給他換一盆熱水在房中備用,但今晚則過了不止一個時辰,熱水早已變冷了。這盆冷水正好派上用場。

  齊勒銘頭皮冰涼,驟吃一驚,本能的一個肘搥向後撞,撞正王媽心口,王媽跌倒地上,口吐鮮血,但仍是嘶聲罵道:「虎毒不食兒,你,你簡直禽獸不如!」

  齊勒銘罵道:「豈有此理,你竟敢罵我是禽獸,我把你一併殺了!」但他被冷水一潑,稍稍恢復了幾分清醒,忽地想起王媽的話有點奇怪,頓了一頓,茫然問道:「你說什麼虎毒不食兒,什麼意思?」

  他以肘錘後撞,手指稍稍放鬆,莊英男叫道:「王媽,別、別告訴他!」但她的聲音太微弱了,也不知王媽有沒有聽見,王媽說出來了。

  「你知不知道,小姐的肚裡有你的孩子,已經有三個月了!你殺了小姐,那就是一屍二命!」

  莊英勇一聲尖叫,暈了過去。王媽忍著劇痛,把話說完,亦已不省人事。

  齊勒銘恢復幾分清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妻子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怪不得她要半年之後方始和我分開。這賤人雖然可惡,她肚裡的孩子總是我的。唉,早知她有身孕,就不該下此辣手!」

  莊英男暈倒地上,動也不能一動,像是死去一般。齊勒銘只懂發大少爺的脾氣,事急之時,可不知道怎樣才好。他想探一探莊英男是否還有氣息,手指竟然不聽使喚,他已是給嚇得呆了。正自心慌意亂,忽聽得丁大叔叫道:「少爺,少爺,你、你幹什麼?」

  齊勒銘瞿然一省:「我幹了這件事情,爹爹回來,豈能饒我?」像是一個闖了禍的頑皮孩子,無計可施,唯有躲避。他不但不敢等待父親回來,連丁大叔他也不敢見了。就這樣他逃出家庭,一去就是一十九年。

  物換星移人事改,這漫長的十九年已是改變了他整個人生,今日重回,如同隔世。

  他摸一摸臉上的傷疤,不由得心中慨歎:齊家的大少爺早已死了,如今我已是不齒于人口的武林敗類。

  雖然有點自咎的心情,但更多的卻是憤慨。

  「是誰把我害成這樣?不錯,穆娟娟是該負一部分責任。但我也不能完全怪她。推源禍始,我最應該痛恨的人還是楚勁松,是他把我害得這樣慘的!」

  「哼,英男已是遂所願,嫁給她所喜歡的這個小子了。而我,我卻失掉了所有親人!害得我見著了親生的女兒,我也不敢和她相認!楚勁松勾引我的妻子,害了我的一生,如今他還是享有揚州大俠之名,這不公平,這不公平!我一定要想個最狠毒的辦法來報復他,方始能消我心頭之氣!」

  唯一能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有了一個女兒,這女兒是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幾乎給他殺死的,如今已是長得嬌豔如花了。正因為他當年險些鑄成大錯,他對女兒特別懷著一種贖罪的心情,他可以恨她的母親,但對女兒他必須加以保護。

  驀地又想起了女兒一起的那個男子。從丁勃的口中,他已經知道這個男子名叫楚天舒,正是揚州楚勁松的兒子!

  他怒氣大發!楚勁松玷污我的妻子,我決不能讓他的兒子再玷辱我的女兒。看模樣,漱玉似乎是很喜歡楚天舒這小子,怎麼辦呢?殺機陡起:「只有一個辦法,暗中把他殺掉!一來可以令女兒死了這條心;二來可以令得楚勁松身受喪子之痛。哈哈,一舉兩得,最妙不過,就這麼辦!」

  煩躁的心情稍稍平靜下來,隱隱聽得水聲轟鳴,波濤拍岸,原來他早已不知不覺下了山,走到黃河邊了。

  他知道這段河道險灘甚多,心裡想道:「楚天舒這小子是南方人,想必精於駕舟,但縱使他能夠順利通過險灘,也得用幾個時辰。今晚他們大抵會在黃龍峽的灣口停泊,我走陸路比他們快得多,三更之前,一定可以趕得上他們這條小船。」

  他急於去殺楚天舒,更希望能夠再見一見女兒的面,那怕是暗中偷看也好。當下施展絕頂輕功,疾如奔馬,果然未到三更,他已是到了黃龍峽。

  ***

  不出他的所料,楚天舒的這條小船,果然是在黃龍峽的灣口靠岸停舟。險灘已經盡過,這個灣口形似葫蘆,風平浪靜。

  過了十二道險灘,楚天舒固然是給弄得筋疲力倦,薑雪君和齊漱玉從未受過這種巔簸之苦,比他還更疲累不堪。楚天舒將船攏岸,叫她們先睡。

  齊漱玉道:「你也太謹慎了,難道還怕冀北雙魔來劫船嗎?何須守夜?你也歇息吧。」

  楚天舒笑道:「還是謹慎一點的好,要是大家都熟睡如泥,冀北雙魔不來,黃河三鬼來了,那也是大大不妙。」可惜他的「假想敵」只是冀北雙魔和黃河三鬼,卻那知道真正要殺他的人竟是齊漱玉的父親。

  薑雪君道:「師哥,你划船累了,你先睡吧。」

  楚天舒道:「你們不用和我客氣,我也不會和你們客氣的。咱們輪值守夜,待我累了,我自然會把你們喚醒的。」

  齊漱玉笑道:「好,那我可就不和你客氣了,我的眼皮已經睜不開啦。」

  她們在船艙和衣而睡,齊漱玉一倒下便即睡著了。但薑雪君卻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寐。

  不錯,她是疲累不堪,但心事重重,想到自己受命運的撥弄,自己所愛的人不能愛,而眼前這位新結交的女友,她愛的人卻又正是自己所不敢愛的人,而自己又正要托庇于她的祖父,不由得心事如潮,儘管感覺疲倦,但卻已消失了睡意。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得齊漱玉罵道:「薑雪君,你,你豈有此理!」薑雪君怔了一怔,心道:「她因何罵我?」卻原來齊漱玉是說夢話。只見齊漱玉翻了個身,語音含含糊糊的又罵道:「元哥,你沒良心!你為何不理我,只理姜姐姐?」

  「姜姐姐,我求求你,不要搶我的元哥,不要搶走我的元哥!」雖然是說夢話,恐懼的心情亦已表露無遺。薑雪君這才恍然大悟,懂得了齊漱玉為什麼在夢中罵她「豈有此理」的原因。「她一定是在夢中看見我把她的元哥搶走。唉,她那裡知道,我正是為了要擺脫元哥的糾纏而苦惱。我早已心如死灰了!」

  齊漱玉的夢境停止了,但薑雪君還是不住在想:「原來她愛元哥愛得如是之深,我卻如何才能消除她對我的疑忌?」

  齊漱玉忽地坐了起來,叫了一聲「姜姐姐!」這一次不像是說夢話了。

  薑雪君假裝熟睡,沒有應她。齊漱玉輕輕推她,又叫了一聲「姜姐姐!」她確實醒了。

  薑雪君這才裝作朦朦朧朧的恢復了幾分知覺,說道:「我好困,你也睡吧,有話明天說。」

  齊漱玉說道:「我剛才做了個惡夢……」見薑雪君翻了個身,納頭又睡,心裡想道:「你不想聽,那我也不必說了。」她以為薑雪君真的是在熟睡,倒是不覺鬆口氣了。原來她自知有說夢話的習慣,好像自己剛才在夢中罵過薑雪君,不知薑雪君有沒有聽見。「好在姜姐姐沒聽見,否則,可真是不好意思了。」她想。

  薑雪君假裝熟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楚天舒在船頭曼聲輕歌:

  「曳杖危樓去,鬥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社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覺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邊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漫暗拭,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楚天舒唱的是宋代詞人張元幹所寫的「賀新郎」一詞,是張元幹所送友人過長江而寫的。其時南宋偏安江左,故此詞中不勝故國之悲。

  原來楚天舒也是心事如潮,不能自已,詞中恰好又有「十年一覺揚州路」等語,和他們出身背景符合,故此他還把長江移作黃河,倚舷而歌,借這首詞發洩胸中的鬱悶。

  薑雪君心中一動:「我何不借助于楚師哥來消解漱玉對我的疑忌?」

  她翻了個身,裝作被吟聲吵醒,喃喃自語:「你們不想睡覺,我可要睡。唉,但一醒來可又不容易睡了。不如去陪楚師哥聊聊天吧。」正是:

  夢中不覺真情露,醒對煙波獨自愁。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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