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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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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勒銘道:「我現在悔過,已經遲了。而且,我也不想悔過。丁大叔,你別勸我。」 丁勃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心裏想道:「怎的少爺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齊勒銘道:「你覺得我變得太可怕了吧?」 丁勃說道:「不,少爺,不管你怎樣說自己不好,我還是不信!」 齊勒銘道:「你不相信,我早已不是你心目中那個循規蹈矩的少爺啦,遠在未離家之前,早已不是了!」 丁勃心裏嘆口氣,想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暗中為你遮瞞,你才不知道呢。我知道你只是在你爹面前才裝作循規蹈矩,背著他卻去花天酒地,甚至跑到鄰縣去偷富戶的銀子嫖妓。怪只怪我太過疼你,生怕老爺知道了將你責打,處處為你隱瞞。唉,要是早知你變得後來那樣壞,我是應該告訴老爺的。」 原來齊燕然家規極嚴,兒子稍有差錯,就要抽他一頓鞭子,丁勃看在眼裏也覺心疼,故此他明知道少爺做了老爺不喜歡的事情,他也不敢洩漏半句。 而且,齊勒銘年輕時候做的那些壞事,在丁勃眼中,亦是根本不當作什麼不得了的過錯的。要知他本是大盜出身,更大的壞事他都做過。酗酒嫖妓之類的「小事情」,他只當作是少年人的胡鬧而已。當時他的想法,甚至還有點同情這個喜歡胡鬧的少爺的。 「可憐的少爺,自小就受拘束,一旦有了可以放縱的機會,也難怪他在胡鬧了。」他以自己為例:「少年人心性不定,容易放縱自己,那有什麼稀奇?我少年時候不也是如此嗎。待到少爺成家立室,他自己不會再去酗酒嫖妓的。」 那知少爺成親之後,只是安靜了幾個月,就更為變本加厲了。最後竟然離家出走,變成了被眾人唾罵的、諸惡所歸的「大壞蛋」。 但儘管如此,直到現在他還不相信少爺真的像別人說得那樣壞,縱然是少爺自己承認,他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是看著少爺長大的。少爺的缺點他都知道,不錯,少爺自小就懂得怎樣說謊,作偽的本事超過了同年齡的孩子。他的性格輕浮,在嚴父面前,卻會裝得循規蹈矩。但他知道少爺的本性還是善良的,雖然有時候少爺也會表現得甚為兇暴,但那只是由於他的性格容易衝動所致。 此時他面前對著少爺,雖然是主僕身份,卻好像慈父對著回頭一樣。(可惜,事實上這個浪子卻是並未回頭。)他看著少爺面上的傷疤,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 「少爺,不管你願不願意回家,我能夠親眼看見你還活著,我就高興了。少爺,這二十年來,你在什麼地方?」 齊勒銘冷冷說道:「在荒山上與禽獸作伴。更說得確切些,是在一間不見天日的石屋裏打坐了十多年,三年前我才能夠走路的。」 丁勃心中一酸,說道:「少爺,苦了你了。不過,老僕也要恭喜你。」 齊勒銘道:「恭喜我什麼?」 丁勃說道:「少爺,你的武功可是大大長進了。連冀北雙魔也禁不起你的一擊!嗯,說來慚愧,你是怎樣打跑冀北雙魔的,我都看不出來呢!少爺,不是老僕故意奉承你,以你現在的武功,恐怕已經比得上老爺了呢!你怎麼練出來的。」 齊勒銘冷冷說道:「差不多二十年的光陰,我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都不去做。前面十幾年,更是只能自己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子裏打坐練內功。我也不知道練成怎樣。不過憑我這二十年的苦功,倘若只能打敗冀北雙魔,那可還不是值得驕傲的事!」 丁勃心頭一震,暗自想道:「聽少爺的口氣,莫非他是想打敗武當五老,方始心滿意足。武當五老如今雖是都還活著,但年紀最輕的一個亦已七十開外了,見少爺現在的武功,要殺五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亦非難事,不過倘若當真如此胡來,那可要掀起武林前所未有的軒然大波了。武當晚一輩的人材輩出,莫說他們會聯同各大門派興師問罪,只憑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少爺也是打不過他們那許多人的。那時恐怕老爺也非受連累不可!」 他心裏惴惴不安,試圖勸解:「少爺,你剛才說要我把你當作已經死了,這句話從另一方面看也有點道理。古人說過,昨日種種,比如昨日死,今日種種,比如今日生。我不知道是佛偈是古聖先賢的說話,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是老爺答允收留我做僕人的時候,對我這樣說過的。少爺,你若是過去留有什麼未了的恩恩怨怨,依老僕之見,不如都算了吧!」 齊勒銘道:「我只能把自己當作死人,可我還不想做和尚。我也不想像你這樣,找一個『好』主人!」說到『好』字,竟是帶點譏誚的味道。 丁勃對他這幾句話聽得不大懂,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實是未能氓滅恩仇之念。他正不知如何勸解才好,齊勘銘已是說道:「丁大叔,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也不是來聽你勸解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丁勃道:「什麼事情?」 齊勒銘道:「剛才叫你做丁大叔的那個女子是什麼人?」 丁勃說道:「她就是你的女兒呀,她名叫漱玉。是你離家之後三個月出世的。你沒聽見她在和我說要趕著回家見爺爺麼。」 齊勒銘冷冷說道:「我知道她是我爹的孫女,但我怎知道她當真的我的女兒?」 丁勃說道:「少爺,你怎能這樣胡說?少奶賢慧貞淑,在咱們家裏的時候,可沒有半點踏錯行差!」 齊勒銘冷笑道:「好一個賢慧貞淑的節婦,那麼我倒要問你,你眼中如此賢慧貞淑的少奶奶如今是否還在家裏替我守節?」 丁勃說道:「少爺,當時大家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少奶奶要回娘家,那也不能怪她。」 齊勒銘玲笑道:「她是回娘家嗎?你別以為我在荒山養病二十年,什麼都不知道。」 丁勃只得說道:「少奶是否回娘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你們做夫妻的那半年時光,她可沒有對不起你。但少爺,你……」 齊勒銘道:「不錯,在她未入門之前我已經拈花惹草了,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她。但她對不起我的地方,我可不想說給你聽!」 丁勃嘆氣道:「少爺,俗語說清官難判家務事。不管是你對不起少奶,還是少奶對不起你,事情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當初總是你先對不住她。」 齊勒銘道:「我已經死了,她改嫁我不怪她,但她不該拋棄女兒和人私奔!」 丁勃吃了一驚,心裏想道:「看來他對少奶的事情,知道得比我更多。」 「老僕不敢遮瞞,少奶是突然失踪的。但卻不似是和人私奔。我是在家裏看著她的,自你離家之後,少奶一直寸步不出閨房,也從無陌生男子到過咱們家裏與她見面!她突然失踪,老爺還擔心她是受人暗算呢。」丁勃說道。 齊勒銘哼一聲道:「你說得她那樣好,她既然寸步不出閨房,又從何而來的仇家?」 丁勃說道:「老爺說、說……」 齊勒銘道:「爹說什麼?你為何不講出來?」 丁勃一咬牙,說道:「老爺說恐怕還是你連累她的。你在外面結怨太多,你的仇家報復到你妻子頭上!」 齊勒銘冷冷說道:「我是爹爹的不肖子,做了令他丟盡臉皮的事,當然爹爹是要幫她罵我的了。」 丁勃說道:「少奶的失踪,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尚未水落石出。少爺,你也不必胡猜,但漱玉總是你的親生女兒,她長得很像你,你不覺得麼?」 齊勒銘方始露出一絲笑意,說道:「我卻以為她像她的母親更多呢。」 丁勃鬆了口氣,笑道:「少爺,最少你也承認她有幾分像你了吧?那你還怎能懷疑她不是你的女兒。」 齊勒銘似笑非笑的說道:「丁大叔,要不是我覺得這小丫頭有幾分像我,你早已沒性命了!」 丁勃不覺一愕,說道:「少爺,我可聽不懂你的意思。」心想:「你的女兒像你和我有什麼關係?」 齊勒銘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在荒山練了二十年功夫,功夫練到什麼地步,我自己也不知道。冀北雙魔的厲害,卻是我自小就聽得爹爹說過的,因此嚇得躲在一邊,不敢出手。後來那丫頭來了。她不顧性命跑來幫你,我可不能不顧她的性命了。萬一她真的是我女兒,我豈能讓女兒喪在冀北雙魔手下!」 丁勃笑道:「不是萬一,是百分之百是你的親生女兒。」 齊勒銘道:「丁大叔,我已經對你說了實話,不是我想救你,只是我想救我的女兒!所以你不必多謝我,從這件事你還可以看出我有多壞!你不畏人言敢來會我,我卻竟然不理你死活的!」 他在痛罵自己的時候,丁勃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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