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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但現今是將近三更,他還沒有見著少爺。

  他吸了口氣,正想再用傳音入密的內功之時,忽覺微風颼然,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丁大叔,累你久等了,你沒事了吧?」

  出現在他面前的人,臉上有道傷疤,但相貌卻沒多大改變,可不正是他的少爺是誰?原來齊勒銘是恐妨礙他運功自療,方始遲遲現身的。

  丁勃歡喜得跳了起來:「少爺,啊少爺,當真是你,你,你沒有──」

  齊勒銘微笑道:「我沒有死,不錯,那年我是被武當五老聯劍所傷,但他們撈起的那具屍體卻不是我。」

  那具屍體上的傷痕是經武當五老驗明,的確是他們所用的武當派劍所傷的,也正是因此,丁勃對少爺的死訊從來沒有懷疑。

  但此際,他的少爺卻是活活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心裡雖然有著許多疑問,卻是無暇、也無須急於問了。

  「少爺,你回來了那就好。多謝你适才救……」

  「救命之恩」這四個字他尚未曾說出,齊勒銘已是打斷他的話頭說道:「丁大叔,是我應該多謝你,多謝你肯來見我!」

  丁勃說道:「我若知道少爺還活在世上,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少爺看得起我,我怎能不來拜謁少爺呢?少爺,你不知道,那年我就曾奉老爺之命,遍尋……」

  齊勒銘一聲苦笑,又一次截斷他的話頭,淡淡說道:「我知道,爹爹早已不把我當兒子啦。」

  丁勃說道:「老爺誤信江湖的傳言,只要少爺回去和他解釋清楚,相信老爺總會原諒你的。」

  齊勒銘苦笑道:「解釋什麼?江湖上傳我做過的那些事情!十件之中縱然有一兩件不盡不實,大都卻是真的!」

  丁勃愕然,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話好了。

  「丁大叔,我是已經死了的人,我不配做你的『少爺』。我走了之後,你可以仍然把我當作已經死掉,回去也不必對我的爹爹說。」齊勒銘淡淡說道。

  丁勃說道:「不,不管你做了什麼事情,你還是我的少爺,我老丁當年在遼東做強盜,做過的錯事,也不知多少。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少爺,請你還是跟我回家吧!」

  齊勒銘道:「我現在悔過,已經遲了。而且,我也不想悔過。丁大叔,你別勸我。」

  丁勃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心裡想道:「怎的少爺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齊勒銘道:「你覺得我變得太可怕了吧?」

  丁勃說道:「不,少爺,不管你怎樣說自己不好,我還是不信!」

  齊勒銘道:「你不相信,我早已不是你心目中那個循規蹈矩的少爺啦,遠在未離家之前,早已不是了!」

  丁勃心裡歎口氣,想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暗中為你遮瞞,你才不知道呢。我知道你只是在你爹面前才裝作循規蹈矩,背著他卻去花天酒地,甚至跑到鄰縣去偷富戶的銀子嫖妓。怪只怪我太過疼你,生怕老爺知道了將你責打,處處為你隱瞞。唉,要是早知你變得後來那樣壞,我是應該告訴老爺的。」

  原來齊燕然家規極嚴,兒子稍有差錯,就要抽他一頓鞭子,丁勃看在眼裡也覺心疼,故此他明知道少爺做了老爺不喜歡的事情,他也不敢洩漏半句。

  而且,齊勒銘年輕時候做的那些壞事,在丁勃眼中,亦是根本不當作什麼不得了的過錯的。要知他本是大盜出身,更大的壞事他都做過。酗酒嫖妓之類的「小事情」,他只當作是少年人的胡鬧而已。當時他的想法,甚至還有點同情這個喜歡胡鬧的少爺的。

  「可憐的少爺,自小就受拘束,一旦有了可以放縱的機會,也難怪他在胡鬧了。」他以自己為例:「少年人心性不定,容易放縱自己,那有什麼稀奇?我少年時候不也是如此嗎。待到少爺成家立室,他自己不會再去酗酒嫖妓的。」

  那知少爺成親之後,只是安靜了幾個月,就更為變本加厲了。最後竟然離家出走,變成了被眾人唾駡的、諸惡所歸的「大壞蛋」。

  但儘管如此,直到現在他還不相信少爺真的像別人說得那樣壞,縱然是少爺自己承認,他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是看著少爺長大的。少爺的缺點他都知道,不錯,少爺自小就懂得怎樣說謊,作偽的本事超過了同年齡的孩子。他的性格輕浮,在嚴父面前,卻會裝得循規蹈矩。但他知道少爺的本性還是善良的,雖然有時候少爺也會表現得甚為兇暴,但那只是由於他的性格容易衝動所致。

  此時他面前對著少爺,雖然是主僕身份,卻好像慈父對著回頭一樣。(可惜,事實上這個浪子卻是並未回頭。)他看著少爺面上的傷疤,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

  「少爺,不管你願不願意回家,我能夠親眼看見你還活著,我就高興了。少爺,這二十年來,你在什麼地方?」

  齊勒銘冷冷說道:「在荒山上與禽獸作伴。更說得確切些,是在一間不見天日的石屋裡打坐了十多年,三年前我才能夠走路的。」

  丁勃心中一酸,說道:「少爺,苦了你了。不過,老僕也要恭喜你。」

  齊勒銘道:「恭喜我什麼?」

  丁勃說道:「少爺,你的武功可是大大長進了。連冀北雙魔也禁不起你的一擊!嗯,說來慚愧,你是怎樣打跑冀北雙魔的,我都看不出來呢!少爺,不是老僕故意奉承你,以你現在的武功,恐怕已經比得上老爺了呢!你怎麼練出來的。」

  齊勒銘冷冷說道:「差不多二十年的光陰,我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都不去做。前面十幾年,更是只能自己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子裡打坐練內功。我也不知道練成怎樣。不過憑我這二十年的苦功,倘若只能打敗冀北雙魔,那可還不是值得驕傲的事!」

  丁勃心頭一震,暗自想道:「聽少爺的口氣,莫非他是想打敗武當五老,方始心滿意足。武當五老如今雖是都還活著,但年紀最輕的一個亦已七十開外了,見少爺現在的武功,要殺五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亦非難事,不過倘若當真如此胡來,那可要掀起武林前所未有的軒然大波了。武當晚一輩的人材輩出,莫說他們會聯同各大門派興師問罪,只憑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少爺也是打不過他們那許多人的。那時恐怕老爺也非受連累不可!」

  他心裡惴惴不安,試圖勸解:「少爺,你剛才說要我把你當作已經死了,這句話從另一方面看也有點道理。古人說過,昨日種種,比如昨日死,今日種種,比如今日生。我不知道是佛偈是古聖先賢的說話,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是老爺答允收留我做僕人的時候,對我這樣說過的。少爺,你若是過去留有什麼未了的恩恩怨怨,依老僕之見,不如都算了吧!」

  齊勒銘道:「我只能把自己當作死人,可我還不想做和尚。我也不想像你這樣,找一個『好』主人!」說到『好』字,竟是帶點譏誚的味道。

  丁勃對他這幾句話聽得不大懂,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實是未能氓滅恩仇之念。他正不知如何勸解才好,齊勘銘已是說道:「丁大叔,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也不是來聽你勸解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丁勃道:「什麼事情?」

  齊勒銘道:「剛才叫你做丁大叔的那個女子是什麼人?」

  丁勃說道:「她就是你的女兒呀,她名叫漱玉。是你離家之後三個月出世的。你沒聽見她在和我說要趕著回家見爺爺麼。」

  齊勒銘冷冷說道:「我知道她是我爹的孫女,但我怎知道她當真的我的女兒?」

  丁勃說道:「少爺,你怎能這樣胡說?少奶賢慧貞淑,在咱們家裡的時候,可沒有半點踏錯行差!」

  齊勒銘冷笑道:「好一個賢慧貞淑的節婦,那麼我倒要問你,你眼中如此賢慧貞淑的少奶奶如今是否還在家裡替我守節?」

  丁勃說道:「少爺,當時大家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少奶奶要回娘家,那也不能怪她。」

  齊勒銘玲笑道:「她是回娘家嗎?你別以為我在荒山養病二十年,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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