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這年張天池又想起了傅青主的遺書,再到河南陳留查探,適值李治和馮琳從年家逃出,張天池早已查知馮琳面貌,知她便是殺自己徒弟的仇人,便派人一路追踪,直追到北京附近。這日鄺璉和張天池的幾個徒兒走在前頭,在懷柔的平野和馮琳李治相遇,張天池的幾個徒弟上前拼鬥,被馮琳毒刀連傷三人,幸有鄺璉掩護,才不至全軍覆沒。馮琳和李治一來不知他們的來歷,二來亦怕鬧出事情,惹動宮中衛士注意,匆匆動手之後,也便走上附近山頭躲避了。

  馮琳出手極狠,被傷的三人不但中毒昏迷,而且骨臼折碎,有殘廢之虞。張天池隨後到來,見狀大怒。可是救人緊要,無暇搜敵。張天池流竄各地,依照綠林習慣,必定要把當地名人(包括武師、豪紳以及其他奇才異能之土)調查清楚。張天池所帶的金創藥無法治傷,想到那名醫廢園老人正在黃竹村陸家隱居,便要鄺璉帶人去把他請來。張天池素知廢園老人和無極派有淵源,而鄺璉則是無極派前任掌門鍾萬堂的好友,因此派鄺璉前去,也有套交情之意。不料鄺璉卻在陸家遇到了自己的外孫女馮瑛。

  鄺璉學了天台派的武功,加上十八年來的鍛鍊,技業自是比前大進,不同凡俗。馮瑛連進十餘廿招,未能得手,劍法一變,連用追風劍法的精妙招數,配以輕功,乘暇抵隙,一柄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恰如紫電青霜,繞著鄺璉飛舞。鄺璉年已老邁,身法遠不及馮瑛靈敏,被她的追風劍法殺得手忙腳亂。馮瑛追迫越緊,看看就要把鄺璉刺傷。呂四娘在旁觀戰,忽然一躍而起,插進兩人當中,左手一拉,將馮瑛拉退。右手一伸,將鄺璉的鐵煙袋拿到手中,又遞過去道:「你這位老人家歇歇吧。請醫生也得兩廂情願,不能硬來,我這小妹子脾氣不好,你快走吧!」

  呂四娘這手武功,超凡入聖,鄺璉活了六十多歲,見所未見。當下不敢再打,接過煙袋,轉身便走。同來的人,背起受傷的同伴,也跟著走了。

  呂四娘上前施了一禮,堂上的老人怒道:「你們鬧夠了沒有?」呂四娘道:「葉公公——」正想說出身份,請他行醫。那老人雙眼一翻,驀然起立,拍案怒道:「我已再三說我不懂行醫,我也不是你什麼葉公公,你們在這裏囉唆什麼?你們乾脆把我殺了吧,省得我受聒噪。」

  呂四娘駭道:「你不是葉公公?」那老人道:「說不是就不是,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姓陸名康,生平只會彈琴,但不彈給你們這些人聽!怎麼,你要殺便殺,不殺我便要回去睡覺了。」長袖一拂,氣呼呼的便要進入內堂。

  呂四媳和馮瑛都不禁冷了半截,想不到鬧了半天,卻不是廢園老人。馮瑛跳到門口,攔住問道:「那麼請問葉老先生呢?」陸康翻眼說道:「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聽!我給你們麻煩得已經夠了,還要叫你們再去麻煩他嗎?」

  呂四娘慌忙說道:「浙東呂留良的孫女兒向你老請安!」陸康嚇了一跳,回轉身來,問道:「什麼,你是呂留良的孫女兒嗎?」呂四娘道:「先祖生前,常道及葉陸兩位前輩,叫我若到京都,必定要去拜候。」陸康面色登時不同,問道:「什麼?你祖父也知道有我這個人嗎?」

  呂四娘道:「老丈古琴妙絕天下,誰人不知!」陸康忽道:「高山流水,真意如何?」呂四娘道:「除了詠嘆之音之外,鍾子期還有藉此以勸伯牙之意。」陸康道:「勸什麼?」呂四娘道:「勸他拋了功名,怡情山水。只有故鄉山水,才能激發琴音。」陸康「唔」了一聲,取出一具古琴,放在桌上,道:「你還配聽我彈琴。」閉目端坐,彈了一陣,道:「你聽得出什麼嗎?」呂四娘流淚道:「多謝老丈弔唁,也多謝老丈激勵。」

  原來陸康彈的第一首乃是悼念賢人的「黃鳥之歌」。是將詩經《秦風》中一首換歌改成的,其中有「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之語(即:如果准我們贖他的命,我們願意拿一百個換他一個。)第二首是「于田之歌」,是用詩經《鄭風》中一首歌頌武士的讚歌改成的,用意是鼓勵呂四娘學那武士的進取精神。看來呂四娘的俠名,他也是早有耳聞的了。

  呂四娘妙解琴音,一說即中。陸康睜眼說道:「你沒有冒名騙我,你的確是呂留良的孫女兒了!」呂四娘道:「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危在旦夕。急著要請廢園老人診治。」陸康道:「他在半月之前,已離開我這裏了。」呂四娘道:「去了那裏?老丈可願見告麼?」

  陸康笑道:「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我只好讓你們去麻煩葉老頭了。葉老頭還有一個好友陳畫師在八達嶺東面的康莊,另有一個姓楊的徒弟在八達嶺西面的南口。那兩人請他輪流去住。我也不知他現在誰家。反正是在這兩家之中便了。康莊和南口距此地都有一百多里,你們在此歇一晚吧,明日再去。」

  呂四娘道:「不必了,待我們見了葉公公之後,再回來聽你老彈琴。」陸康道:「也好!」繼而嘆口氣道:「現在能聽得懂我琴聲的也不多了!」

  呂四娘告辭出門,已是午間時分,便和馮瑛商量道:「想不到有此波折,事情緊急。你我分途去吧。我到康莊去找那姓陳的畫師。你到南口去找那姓楊的徒弟。記著,你對前輩一定要非常恭敬,心中再急,也不能火燥。」馮瑛面上一紅,道:「這個當然。」當下兩人分道前往。

  馮瑛一算,假如到了南口,能找得到,立刻僱車請他回來,四天剛可趕到。那豈不正是唐曉瀾最後的期限。心中甚急,忙中有錯,偏偏又走錯路,幸得一發覺便立刻問人,直到午夜時分,始摸到南口。馮瑛想呂四娘告誡她的說話,叫她不要深夜擾人,但卻又忍耐不住,心道:「我且到那姓楊的家中探探看。看廢園老人在也不在,也好安心。」便去拍一家農家的門,問楊家地址,鄉下的人甚為誠樸,聽說她是急病延醫,便告訴她道:「在村東頭那家青磚屋便是了。楊大夫的醫道可高明哩,你請得他動,多重的病也能醫好。」馮瑛道謝一聲,立刻便走。

  馮瑛跳上瓦面,忽見屋中露出燈火,馮瑛心道:「這老頭兒精神真好,現在都還未睡。」想下去謁見,又怕嚇了他們。便伏在瓦面上向下窺望。

  屋子下面點著兩盞琉璃燈,桌子上放著一個檀香爐,爐香繚繞,只見一個老頭端坐桌子前面的太師椅上,另一個老頭侍立在旁。馮瑛心想:那端坐的老頭想必是廢園老人了。

  廢園老人雙目緊閉,搖頭晃腦,說道:「醫者意也,意到病除,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採古人之長,探病人之短,運本身之智,不必為古人所囿,亦不必為病家所蔽。須知病症日增,有為古代所無者,故日不必一切皆從醫案中尋;病家陳述病情,或失於誇張,或因併發之症而轉移重點,故曰不必為病家所蔽。老弟,你對湯頭口訣都能背誦如流,今後應對醫理更下苦功。」那侍立的老頭連聲應道:「是,是!」廢園老人又道:「時間無多,我今傳你心法。」提起狼毫,在書桌上邊講邊寫,馮瑛對醫學一無所知,聽得十分煩悶,正想走開,廢園老人突然昂首叫道:「喂,你已偷聽多時,還不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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