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


  馮瑛大吃一驚,心道:糟了,這回定給他見怪了。只好飄然墮地,上前施了個禮,道:「請老前輩寬恕,我本想明朝來的,但,但——」正在措辭解說,廢園老人忽道:「拿手過來,我給你把脈。」馮瑛愕然伸手,廢園老人三指按她脈門,過了半盞茶的時分,忽然鬆手說道:「怪,怪。你的親人之病,沒有一年,也有半截,為何你不求醫?」馮英奇道:「葉公公,你如何知道?」廢園老人又道:「你的內功根基甚厚,足當得別人十年的功力,你的師傅是誰?」

  馮瑛不敢隱瞞,答道:「我的師傅是天山易老仙婆。」廢園老人道:「唔,那怪不得,原來你是易蘭珠的徒兒。」閉目半晌,然後說道:「你胸中有一股鬱積之氣,由來已久,而肝火又燥,定當是有極重大疑難之事,久未能釋。你既深夜訪我,想來定是延我治病。若非親人,你不會如此著急;若非怪症,你不會疑團塞胸,你說說看,你的親人是什麼病?」

  馮瑛喜道:「葉老公公,你真是醫道通玄,料事如神。我正是想延你治病,我的親人——」話未說完,那在旁侍立的老頭忙截著道:「師傅,你如何還可勞心?」馮瑛忙道:「我是呂姐姐叫我來的。她叫我替她的爺爺問候你老人家。」廢園老人見她突然插這幾句閒話,不覺詫道:「你那位姐姐?她的爺爺是誰?」

  馮瑛道:「我的姐姐叫呂四娘,她的爺爺是呂留良。」廢園老人哈哈一笑,突然面呈不悅之容,道:「呂留良的孫女兒怎麼也是這般俗人見識。她豈不知醫家若逢奇症,除非萬不得已,必定會去診治的麼?何必用她爺爺的情面請托?」馮瑛一喜,連道:「是是!」不料廢園老人雙眼一翻,道:「可惜我不能去!」

  馮瑛急道:「你不是說非萬不得已才不去的嗎?」廢園老人道:「我正是萬不得已!」馮瑛急得流淚道:「他還有三天零半日,便是死期,你若不救,就沒有誰能救他了。」廢園老人微微一愕,苦笑道:「哦,他也能自知死期?」馮瑛道:「不是他能自知,是別人逼得他自知的。」廢園老人更覺奇怪,道:「有這等事,我還未聽說過,你說逼他的那人是誰?」馮瑛道:「是當今皇帝。」廢園老人道:「哦,那我一定要醫他了。」

  馮瑛道:「那麼我背你老人家走,到天亮了咱們再僱馬車。」廢園老人又搖搖頭道:「不,我不能去!你把他得病的經過和症狀詳細說給我聽。」那侍立的老頭又道:「師傅,你六十年來行醫如一日,今晚可不要再操心了。」廢園老人嗔道:「胡說,我聽了奇難雜症,若不想法醫治,死了也不能安心。」那侍立的老頭無法,苦笑道:「好吧,那麼我替你紀錄醫案。」

  馮瑛將唐曉瀾一年前被雍正騙飲毒酒和近日的症狀(身子發軟,氣力漸消,視物漸覺模糊——等等症狀)都詳說了。廢園老人道:「居然有這樣的毒酒?古今醫案可都沒有記載。這是什麼毒酒呢?」又閉目想了半晌,似乎仍是想不出來,睜開眼睛,嘆口氣道:「可惜我不能親去望聞問切。」

  馮瑛急極,顫聲說道:「那麼就無法可想了嗎?」廢園老人道:「別忙,你讓我再想。」又閉目靜坐,動也不動。馮瑛和那老頭都甚著急,侍立在旁,聽著雞啼了一遍又一遍,他竟然坐了一個更次,才咳嗽一聲,睜眼說道:「楊老弟,你給他配藥。用我的六合寧神丸搗碎配上其他七味藥。用秋天的桐葉和一對雌雄蟋蟀做引子。」

  那侍立的老頭是他的高足弟子,家中藏有許多珍貴藥品,依方配了,包成一包,說道:「好險,這七味藥中有兩味剛剛夠用。秋桐葉只剩一片,雌雄蟋蟀也只剩此一對,剛配得這一劑,再配就沒有了。」廢園老人道:「這藥也只能吃一劑試試。」又提起筆來開了一張方子,道:「吃了那藥,若見效的話,再配這方子連吃三劑。這方子上的藥都是普通的寧神安眠之藥,容易配的。」

  馮瑛大喜,接過那包藥和藥方,正想道謝告辭,廢園老人忽道:「喂,給你看了病,你不交診費嗎?」馮瑛料不到他有此一著,臉紅說道:「我身上沒有帶錢,我,我給你這珠飾吧。」廢園老人道:「我年紀這麼大了,誰還要你這女孩兒家的東西?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算作診費。」

  馮瑛道:「請公公吩咐。」廢園老人道:「我的醫術是傅青主指點的,這幾十年來,我總算不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也醫好了不少病人,積下了不少醫案,可惜不能讓老人家過目。唉,唉。」那侍立的老頭道:「師傅你不要傷心,傅老宗師知道咱們能繼承他的衣缽,在天之靈,也一定欣慰。」

  廢園老人忽冷笑道:「什麼,你居然敢說咱們能繼承傅老先師的衣缽?」那侍立的老頭惶恐說道:「弟子愚魯,醫道淺薄,比起先輩自然是相差甚遠,但師傅一生心力所奉,在醫道上承先啟後,也可以比得上當年的傅老宗師了。」

  廢園老人搖頭道:「還差得遠呢!在醫理上我還有甚多未明之處,像剛才這一樁就是如此。每當我在想不通之時就恨不得起傅老宗師於地下而問之。不過,我所積存的醫案,卻自信能超過前人。」頓了一頓,忽道:「你知道傅青主的武功醫術,傳給誰嗎?」

  馮瑛道:「聽說他的徒孫鍾萬堂,武功醫術,均得其傳。鍾萬堂將武功傳於年羹堯,醫術有沒有傳他,就不知道了。」廢園老人嘆息道:「傳非其人,傳非其人!」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易蘭珠的徒弟,以易蘭珠的徒弟,以易蘭珠的身份,及她當年與傅老宗師的淵源,她大可以替無極派覓衣缽傳人。」馮瑛道:「我也聽師傅閒話說過,是有這個心願。」

  馮瑛心中頗為奇怪,廢園老人既說有事要她代辦,何以卻盡談這些武林中廢立之事。廢園老人又咳了一聲,面容端肅,沉聲說道:「傅老宗師有一本遺書名為《金針度世》,乃是醫學的寶藏。將來若你師傅代無極派立了傳人,或有人已得了這本遺書,而行為又屬正派的,你就帶他到這兒來,叫他承受我的醫案。傅老宗師當年奔波國事,浪跡江湖,醫案積存無多。得了他的遺書,再參看我的醫案,才能把醫學發揚光大。我今生已矣,但願有人能超邁前賢。這事十分重要,你知道嗎?」馮瑛躬腰答道:「知道!」廢園老人道:「我因你是武林俠女,所以才將這事重托於你。我將在臨死之前,了此心願,真是大慰生平。」

  馮瑛微微一愕,道:「晚輩定當做到。」廢園老人忽又瞑目不動,漸漸垂首幾及胸膛。那在旁侍立的老頭上前替他把脈,忽然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道:「先師遺志,弟子定當繼承。你的醫案我替你好好保藏,以待賢者,你放心去吧!」

  馮瑛大駭,道:「葉老公公怎麼啦?」那老頭道:「他已死了!」馮瑛垂淚道:「是我累他勞心過度麼?」那老頭道:「不關姑娘你的事,先師精太素經。他早已料到今夕壽元即終。所以連夜傳我心法。不過,在他臨終之前,還替你的親人開方治病,卻是意想不到。」馮瑛感激之極,也跪倒地上瞌了三個響頭。

  那老頭送馮瑛出門,鄭重說道:「這包藥你千萬不可遺失了。失了無可再配。但願你的親人能藥到病除。」馮瑛拜謝,一看天色已白,急急告辭。心想似自己的輕功,盡可在期限之前大半天趕到,心中大為欣悅,一路上摸那包藥,生怕遺失,後來索性把藥捏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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