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江湖三女俠 | 上頁 下頁
八五


  魚娘放眼望去,只見湖面上一艘畫舫,緩緩搖來,舟中一個少年,約莫廿歲光景,生得面如冠玉,貌比潘安。舟中安了一副茶几,上有清茶一壺,瑤琴一具,這美少年引琴歌道:「渺渺澄波一鏡開,碧山秋色入杯來;小舟撐出丹楓裡,落葉輕風掃綠台。」

  歌聲順著湖面蕩去,曲折悠揚,十分悅耳。白泰官也贊道:「此人不俗。」

  「三潭印月」是西湖上一個小島,這個「島」實際是一個環形的堤岸,圍成小小的內湖,中間又有一個更小的島,所以說是「湖中有湖,島中有島」。而在湖與湖、島與島之間,綴以亭台樓榭,高低隱現,玲瓏浮突,無一處不顯匠心。呂四娘道:「咱們到裡面去吧。」

  步過九曲橋欄,穿過卍字亭、一寄樓等處,曲曲折折,走到了垂楊深處,只見一座茶亭,十分精雅,上題為「迎翠軒」,兩旁一副對聯,寫的:「萬頃湖平長似鏡;四時月好最宜秋。」

  呂四娘贊道:「這副聯寥寥十四字,活畫出西湖景色,與平湖秋月之聯,可並稱雙絕。」

  甘鳳池笑道:「八妹游蹤所至,最好記那些名勝地方的詩詞聯語之類,我可沒有這份耐心。」

  魚娘這幾年幽居荒島,閒時也讀詩書,見呂四娘說得高興,便道:「呂姐姐,你把平湖秋月那聯一併念給小妹聽吧。」

  呂四娘笑道:「你忙什麼,等會我們再到『平湖秋月』去玩,你大可把那些佳聯都抄下來。」

  但還是念道:「憑欄看雲影波光,最好是紅蓼花疏,白蘋秋老;把酒對瓊樓玉宇,莫辜負天心月滿,水面風來。」

  魚娘聽在耳裡,念在口裡,一個個字在舌尖打滾,但覺如嚼橄欖,滿口甘芳。

  四人進了茶樓,憑欄坐下,茶博士過來問道:「四位各沖一杯藕粉,再泡兩壺龍井如何?」

  西湖藕粉和龍井茶最是有名,呂四娘點頭道:「就是這樣。」

  迎翠軒中茶客寥寥,東首一桌,獨坐一個老頭,見甘呂等四人進來,似乎頗是留神,看了又看。呂四娘見這人面貌頗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坐了一會,竹簾開處,那舟中的美少年走了進來。甘鳳池見他氣宇軒昂,英華內蘊,暗自留心。那少年也沖了杯藕粉,泡了一壺龍井,憑欄坐下。雙目炯炯,目光對甘鳳池這邊投射過來。

  呂四娘和魚娘都改了男裝,那少年目光橫掃過來,魚娘不知不覺低下了頭。呂四娘悄悄在桌子底用腳碰了她一下,道:「五哥,你看這湖上的睡蓮,古人詩雲:留得殘荷聽雨聲,但聽那遊魚喋喋之聲。現在雖無細雨,荷也未殘,看那荷上圓珠滾動之狀,令人益增喜悅。」

  魚娘一聽,知是呂四娘暗中提醒于她,故意叫她做五哥,讓她記起自己是個「男子」。心中不覺好笑,但轉念一想,又不禁悚然暗驚,自己這一無意之中,露出了女兒羞態,若然給這少年看破,豈非不便。

  那美少年卻似並不怎麼注意,掃了呂四娘一眼之後,眼光又移到孤單老頭身上,那老頭似有了幾分酒意,倚欄吟道: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這是南宋詞人張于湖的「西江月」詞,那老者唱來,似頗多悵觸。那美少年擊節稱賞,一歌既終,果然驚起幾隻蘆葦中的沙鷗,振翅飛去,那美少年忽然站起身來,走到那老者桌前,深深一揖,說道:「老丈一定是車老伯了。」

  那老者還了一禮,道:「李公子,我與尊翁一別三十餘年,想不到今日還能見你。」

  呂四娘心頭一觸,猛然記了起來,這老者一定是壽昌書院的「山長」車鼎豐無疑了。原來昔日呂四娘的祖父呂留良設帳講經,浙西浙東許多儒生都曾來聽他講學,壽昌書院的「山長」(相當於今日的校長)車鼎豐也曾來聽過,那時呂四娘年紀很小,大約還未滿十齡,之後呂四娘在邙山獨臂老尼門下學技,就再也沒見過了。只後來聽父親說過,這車鼎豐雖在壽昌縣出生,但卻在四川長大,聽說他少年時頗幹過一番事業,至於是什麼事業,父親並未言明,呂四娘當時年輕,也沒有問。後來偶然曾聽鄉先輩談起,這車鼎豐廿七八歲時始歸故里,閉門讀書,不到十年,居然成了通人,雖然一半是呂留良指點之功,但他本人的天資毅力,也真令人佩服。

  這時那「李公子」和車鼎豐正在娓娓而談,話聲說得很低,好像怕人聽見。呂四娘心想:這兩人看來似是世交,但聽這車鼎豐所說,他和這少年的父親一別三十餘年,那麼他們離別之時,這少年一定還沒有出生,何以車鼎豐一見他便叫他做「李公子」,好像早已知道了這少年的來頭?

  那少年和車鼎豐談了一會,站了起來,叫茶博士過來結帳,老者也站了起來,作勢欲走。那少年忽然又坐了下來,眼看外面,露出驚訝之容。呂四娘轉頭一望,但見竹簾開處,走進來三個女人,二個是青衣婦人,一個是李明珠,還有一個是只有十四五歲樣子的小姑娘,生得非常可愛,進來時微微一笑,右臉現出一個深深的酒渦,頓覺滿座生春,平添生氣。

  呂四娘心中一驚,但覺魚娘的手微微顫抖。呂四娘知道這青衣少女一定就是那日捉她的人了,急忙把她的手緊緊捏了一下,示意叫她鎮靜。

  魚娘一想,自己已經改了男裝,那青衣婦人未必看得出來。而且又有江南大俠甘鳳池和呂四娘在座,即許真的給她看破,打將起來,自己這邊也一定不會落敗,何必怕她。如此一想,心裡寬了許多,裝做若無其事的看湖上風景。

  李明珠走了進來,也揀一張靠著欄杆的桌子坐下,拉著那女孩子的手笑道:「小妹妹,你看這裡的景色比京城北海如何?」

  那女孩子又是微微一笑,兩隻眼睛圓溜溜的四面掃射。

  正當此際,那美少年驀然又站了起來,高聲叫道:「瑛妹,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李明珠那桌三人都翻起眼睛看他,卻無一人回答。那美少年急步行來,說道:「瑛妹,你怎麼啦?三年不見,你就忘記我了?」

  伸手拉那女孩。

  那女該輕輕一閃,反手一掌摑去,美少年幾乎給她打中,急忙跳開兩步,叫道:「瑛妹,你瘋了嗎?」

  那女孩子罵道:「誰是你的瑛妹?」

  雙足一躍,揮掌又拍,少年足跟一旋,轉了兩個圓圈,那女孩子身法好快,瞬息之間,已發了幾掌,而且每一式都不相同,每一招都是辣手。甘鳳池大吃一驚:這女孩子分明是得過高人傳授,而且所學的不止一家!

  這女孩子出手奇絕,而那少年的身法更奇,只見他疾轉幾個圓圈,那女孩子每一掌都似乎就要打中,卻又掌掌落空。少年又叫道:「喂,你不認得我,難道這套功夫都忘記了?我不是教你練過的嗎?」

  女孩子罵道:「胡說八道,只憑這點伎倆,你就配做我的教師。你要做我的教師,還得拿出一點真實的功夫來!」

  掌法更緊,而且忽拳忽掌,忽然又駢指如戟,點那少年穴道,少年只是躲閃,幾乎給她點中,急忙騰出右掌相抗,並伸出左手擊她。那女孩子倏的淩空撲起,伸開十指,向他腦門抓下,少年大吃一驚,疾忙後退,叫道:「你真的瘋了嗎?你那裡學來的這種邪門歪道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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