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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第十五回 論世談詞微言曉大義 尋幽探隱遊俠露鋒芒

  呂四娘又笑道:「聽說你在楊仲英門下之時,白天習武,晚上學文,還曾填過一道《百字令》的詞?」

  唐曉瀾面上一紅,吶吶說道:「這首詞不過是少年時候的遊戲之作,根本不成其為詞。」

  原來那首詞正是他思念呂四娘而作的,不知何以會給她知道,是她提起,心中惴惴不安。呂四娘道:「你那首詞我讀過了,「詞味」是有的,但太傷感了。少年人不應有此。你開首那幾句『飄萍倦侶,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便充滿了孤獨自傷的情意。其實在茫茫人海之中,盡多知己,而且只要你行合乎義,做的事能為大多數人著想,那又何必定要人知?」

  呂四娘談詞論世,曉以微言,諷以大義,對他詞中的兒女之情卻半句不提。唐曉瀾低頭不語,心中思想,起伏如潮。

  呂四娘盈盈一笑,又道:「我少年時也曾填過一首『水龍吟』詞,其中有兩句道:『莫學新聲後主,恐詞仙笑儂何苦?』我以為無病呻吟固然不好,有病呻吟也大可不必。大丈夫若遇危難,當立定腳根,肩負重荷,闖過關去。學詞當學蘇、辛,像李後主那種亡國之音,學它作甚?你讀過辛棄疾那首『賀新郎』詞吧,開首那三句,也像你那首百字令,開頭的三句一樣,歎交遊零落,但他那首詞卻一片豪氣,和你大不相同。你還記得麼?你試念來聽聽。」

  唐曉瀾抬起頭來,念道: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這首詞乃辛棄疾暮年所寫,但卻豪邁灑脫,勝於少年。唐曉瀾念完之後,頓覺自己心胸俠窄,真不免為古人所笑。呂四娘並沒有有溫言安慰於他,但卻在該詞中引領他自己思索。唐曉瀾心環漸暢,不禁問道:「姐姐把你作的那首『水龍吟』詞也一併念給我聽吧。」

  呂四娘想了一想,笑道:「也好。」

  念道:

  「天邊縹緲奇峰,曾是我舊時家處。拂袖去來,軟塵初踏,石門西住。短鋤栽花,長詩佐酒,幾回凝佇。慣裂笛歎雲,高歌散霧,振衣上,千岩樹。

  莫學新聲後主,恐詞仙笑儂何苦?摘鬥移星,驚沙落月,辟開雲路。蓬島舊遊,員嶠新境!從頭飛渡。且筆瀉西江,文翻北海,喚神龍舞。」

  這首詞豪情勝慨,抱負既高,胸襟亦廣。若非呂四娘自承己作,唐曉瀾真不敢相信這是出於女子手筆。

  兩人談得甚是投機,唐曉瀾悶氣雖消,但還想請問她立身處世之道,正思索間,忽聽得一瓢和尚在下面喊道:「四娘,沈先生午睡醒了,正找你呢。」

  呂四娘抬頭一看說道:「真是暢談不知時刻,日頭都已偏西了。你的肚子也該餓啦,回寺院吃飯去。」

  唐曉瀾隨呂四娘下山,問道:「那位沈先生?」

  呂四娘笑道:「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我爹爹最得意的門生沈在寬。」

  唐曉瀾「啊」了一聲,問道:「他不是五年前已被捕了?」

  呂四姐道:「甘師兄還沒對你說過吧,後來我們把他救出來了。」

  唐曉瀾先是心神一蕩,後來一想:呂四娘對自己的姐弟之情,已足令自己銘心刻骨,那能再存奢望?這樣一想,心湖平靜,心境澄明,默默的隨呂四娘進了禪院。

  沈在寬午睡初醒,回味呂四娘晨間所說的言語,只覺蜜意柔情,縈回心底,再看自己日間所集前人斷句的那首小詞,重讀一遍,讀到:「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

  兩句,不覺啞然失笑。心想,呂四娘如此深情眷戀,自己還自尋苦惱,這真是著甚來由?又想道:古人相交以誠,像呂四娘那樣綺年玉貌,五年來卻忍受空山靜寂,伴陪自己這樣一個殘疾之人,而且還願以身相托,這真是情真意誠,在古人中也不多見。這時,心底陰霾,盡皆掃淨。

  呂四娘帶了唐曉瀾進入禪院,兩人並肩而行,唐曉瀾已長得比呂四娘還高,禪院前有山泉匯成小潭,潭水照影,只見一個英俊少年,一個婀娜少女,有如並蒂之蓮,在水中搖晃。剛才呂四娘在流泉飛瀑之旁,聽唐曉瀾申訴,全心想替他消解憂危,心中毫無別念,對水中影子,亦無感覺,如今經過小潭,步入禪院,突然想起了沈在寬那首集句小詞,只怕沈在寬對自己還未能全心信賴,見了曉瀾,若生誤會,這豈不加重他的病情?思念及此,腳步忽緩。唐曉瀾若有所覺,回頭問道:「姐姐,你想什麼?」

  呂四娘抬頭一望,陽光明朗,山花如笑,說道:「沒有什麼?」

  跨前兩步,帶唐曉瀾進了禪院,在一間靜室之前叩門叫道:「在寬,有客人來呢!」

  沈在寬的床貼近房門,伸手便可拔掉門閂,他卻走下床來,一手扶著牆壁,一手開門,呂四娘急忙將他扶著,說道:「你剛剛能運動四肢,不宜過勞。」

  沈在寬見有唐曉瀾在旁,怔了一怔,隨即說道:「你應該先招待客人。」

  呂四娘笑道:「這是很熟的朋友。」

  瞧了沈在寬一眼,見他毫無異容,將他扶回床上,替兩人介紹,沈在寬道:「唐兄請坐,我行動不便,請恕失禮。」

  唐曉瀾見此情況,才知呂四娘五年來陪伴的竟然是個廢人,心中感動,更覺呂四娘真非常人可及!

  呂四娘到香積廚中取了齋飯,端進房中,唐曉瀾和沈在寬談得甚歡。吃了飯後,唐曉瀾道:「我有一事想請教沈兄。」

  沈在寬道:「請說。」

  唐曉瀾將前事再說一遍。沈在寬聽完之後,忽然坐了起來。說道:「唐兄既不見外,我也願獻一得之愚,瑩妹,你陪唐兄走一趟!」

  呂四娘驚道:「那你呢?」

  沈在寬道:「我現在身體日有進境,內功亦已摸到門路,有一瓢大師照顧就行了。唐兄的事,卻非你替他排解不可。事有緩急輕重,輕重倒置,則事殆矣。我們讀書,就是要識得分別重和輕。何況古人高義,原就不止限於男子,唐兄和我們既是知交,他的危難,我們豈可坐視?」

  呂四娘料不到他的心胸如此開闊,不覺感動得滴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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