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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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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人還會有人提起,我的家人卻好像把這兩個人當作從來就沒有存在似的,突然間他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踪。」 「儘管他們已經走了,儘管沒人再提起他們,但他們還是留在我的心上,並沒有消失。」 「不錯,表妹最後留下的兩句話,是叫我忘掉那晚的事,忘掉她的。但我怎麼忘得掉呢。」 「我無法打聽他們的消息,也沒勇氣打聽他們的消息。我只有在花晨月夕,情難自己之時,偷偷跑到莫愁湖畔,在那柳蔭之下,吹我的簫,追悔往事。」 韓芷聽得滿眶淚水,「怪不得他的表妹臨走時對他說:我不恨你,我可憐你。但我該同情誰呢?」不覺抬起模糊淚眼,叫了一聲:「池伯伯。」 池梁望了望她,遲疑片刻,繼續說道:「別憐憫我,我是該得到這懲罰的。」 「我本來不想再說下去,但這故事還沒有完。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時局不出我爹所料,瓦剌入侵,土木堡一戰,明軍一敗塗地,英宗皇帝御駕親征,也給敵人擄去。要不是兵部尚書于謙當機立斷,立即擁立新君,死守京城,抵禦強敵,大明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亡給瓦剌了。」 「轉危為安,那是後來之事。皇上被俘,京城被圍,消息傳來,早已是人心惶惶。瓦剌鐵騎,雖然未到江南,流寇已是乘機紛起。在這些流寇之中,有些還是暗通瓦剌,準備作內應的。」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大家忙於應變,雖然我還在思念他們,哀傷卻已稍減了。」 「但想不到在這時候,我卻忽然得到他們的消息。」 「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了父母在房中談話,正是談起他們。」 「媽正在罵我表妹:『枉我將她撫養成人,她竟然和你的好徒弟私奔。如今已經知道他們下落,你說該怎麼辦?』」 「爹爹好像遲疑半晌,說道:『怎麼辦?我也不知怎麼辦?』」 「媽連爹也罵起來了:『你也沒決斷,難道你就任由他們忘恩負義,任由他們敗壞門風。』」 「爹爹嘆口氣道:『把他們抓回來又怎麼樣,難道咱們還能要她做媳婦嗎?』」 「媽媽也嘆口氣道:『雖然不能要她做媳婦,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啊!我不能讓他們奸夫淫婦苟合,我要你把他們抓回來,用家法管教她!再說,她是我唯一的甥女,我要是不把她找回來,也對不住我死去的姐姐。』」 「我跑進去叫道:『爹爹,媽媽,你可千萬不能難為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我的錯!』」 「爹爹一聲長嘆,說道:『你瞧見了吧,要是把他們抓回來,除非將他們處死,否則只有害了梁兒!當然你也不忍將他們處死的,是吧?那就只有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了。』」 「媽媽搖了搖頭,對我說道:『真沒想到你這樣沒出息,她這樣對不住你,你還要護著她。如此看來,是不能讓她再踏進咱們的家門了,好吧,好吧,算我狠心,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我說:『媽,我不是想把她找回來,但我要知道她和師弟的下落。』」 「媽說:『什麼,你還是要找他們見一見面嗎?』」 「我說:『我可以不見他們,但我必須知道他們的消息,才能安心。』」 「媽無可奈何,終於告訴了我:『他們是躲在杭州你的師弟一個窮親戚家裏。聽說他們已經私自成親了。』」 「最初我確實是沒有勇氣去找他們的,但後來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有股流寇正在蘇杭地區流竄,傳言這股流寇準備洗劫杭州。」 「我家也在準備逃難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們,不由得暗暗為他們擔心了。他們武功不好,也沒有錢,身處危城,能逃劫難嗎?在這個關頭,我不幫忙他們,還有誰幫忙他們?」 「那知到了杭州,結果令我大大失望。」 「他們不肯見你?」韓芷問道。 池梁搖了搖頭,「不是。」 「啊,他們兩個早已走了?」 「不是他們兩個,是他們三個人一起走了。」 韓芷詫道:「還有一個是誰?」 池梁深深的看了韓芷一眼,說道:「你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 「我找到了師弟那個窮親戚,他告訴我,表妹產下一個女嬰,剛剛滿月。身子本還很虛弱的,但為了時局緊張,恐怕戰火燒來,累了嬰兒無辜受難,在我來的前兩天走了。表妹也早料到我會來找他們,留下一封信託他轉交給我。」 「我不用拆開那封信,也已料到她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告訴我替我生了一個女兒,曾經想過要把女兒交回給我,但結果他們還是決意把嬰孩帶走。因為她希望我另找『名門淑女』,不願留下這嬰孩妨礙我的婚姻。他們決意不管怎樣艱難,甚至犧牲性命,也要養大這個孩子!」 韓芷激動得叫了起來,說道:「她沒有騙你,後來在逃難途中,她的確是為了這個孩子犧牲了性命,那時孩子剛滿周歲!」 池梁說道:「這個故事我說完了,我沒有再娶,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找尋這孩子。現在我找到了,就不知道這個孩子,她、她……」 韓芷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池梁,池梁的一顆心卻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像一個犯人似的等候她的宣佈。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韓芷說道:「我就是那個嬰兒,你的表妹是我的媽媽,你的師弟,他,他是我的爹爹!」 池梁的心往下一沉:「她說得不錯,她的爹爹只能是韓師弟,我、我是不配做她的爹爹的。」 「爹爹!」韓芷突然叫了出來,投入他的懷抱。 「我現在懂了,為什麼爹爹不肯告訴我,原來我不是他的親生的女兒。但我知道他臨終時是要把實情說出來的,我想他如果天上有靈,也一定高興我和親爹團圓的。不,我說錯了。你是我的親爹,他也是我的親爹。爹爹,你原諒我這樣說嗎?」池梁流著淚聽她說了這番話,方始鬆了口氣。 「芷兒,要你原諒的是我,我還嫌你說得不夠呢!」池梁鬆了口氣,臉上淚痕還未抹,已露出笑容,說道:「他雖然不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最好的人!他是你的比親爹更親的爹爹!慚愧的是我,我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未有過一點好處,只是累你受苦受難……」 韓芷掩住他的嘴巴,「爹爹,你別自怨自艾了,過去的事也很難說是誰人的錯,如今咱們父女已經團圓,往事還何必再提?爹爹,你怎能說對我不好,昨晚你就曾經救過我的性命。」 池梁抹乾眼淚,「女兒,多謝你原諒我。對,就讓咱們父女從頭開始吧,但你不必跟我改姓,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韓芷咽下了眼淚,「女兒懂得。我是韓家的女兒,也是池家的女兒,姓什麼那是無關緊要的。」 池梁說道:「這十多年來,你們父女是怎樣過活的?啊,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怎的練成了這一身功夫?你的功夫想必不是你爹教你的吧?」 「女兒的武功是義父教的,爹爹從未透露過他會武功。」 「啊,你還有一個義父,他是誰?」 「我的義父叫丘遲,是在王屋山下隱居的。他是爹爹後半生最要好的朋友,爹爹,這些事情,慢慢我再告訴你。」前一個「爹爹」是指韓湛,後一個「爹爹」才是池梁。要是有第三者在旁,一定聽得莫名其妙。但他們父女,說的聽的都覺得親切而又自然。 池梁說道:「我也還有一個故事告訴你……」 「什麼故事?」韓芷覺得父親的神情有點奇怪,似乎想說又不想說的。 「關於咱家那支玉簫的事。」 剛說到這裏,他們聽見簫聲了,是葛南威吹的簫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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