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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他的吃驚,並非由於這份和約太過喪權辱國。和約的全部內容他是早已知道了的,剛才他看的那份奏摺,就是龍文光附呈那份和約的密奏,和陳石星給他的這份草案,一字不差!

  他吃驚的是,這樣機密的檔,龍文光何以竟會讓它落在陳石星的手中?

  雲瑚似乎猜著他的心思,說道:「這是我們前幾天晚上到那奸臣的家裡,逼龍文光這賊子親手交給我們的。我們還親眼看見了那個住在他家的瓦剌密使,只可惜未能將那密使擒來。」

  雲瑚繼續說道:「龍文光的筆跡,皇上料必熟悉,不會懷疑是假的吧?」

  朱見深給嚇得心頭大震,連忙說道:「雲姑娘,你家兩代都是忠臣,你說的話,朕怎會不信。」

  陳石星道:「陛下既然相信我們並非作假,那麼請看這份和約,是否喪權辱國?」

  他把這份和約草案從朱見深手中取了回來,念出其中最關緊要的四條,說道:「一不許朝廷在大同重鎮駐兵,這等於是自撤藩籬,讓瓦剌兵可以隨時長驅直入;二要割雍州西部和涼州北部,就是讓瓦剌兵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大明國士;三要每年納貢三百萬兩銀子,這是拿我們百姓的血汗去充敵人軍費;四要和朝廷聯合出兵『襲滅』兩國邊境的『草寇』……」

  說到此處,陳石星故意頓了一頓,然後問朱見深道:「這一條皇上可能以為是對朝廷有利的吧?不知皇上知不知瓦剌要皇上合兵襲滅的『草寇』是誰?」朱見深當然知道,但卻怎敢直言,只好佯作不知,說道:「是誰?」

  陳石星道:「就是在雁門外關外,聚集義軍,替陛下擊退過瓦剌幾次入侵的金刀寨主周山民。」

  雲瑚跟著說道:「周山民的父親本是先帝任命在邊關駐守的大同總兵周健,後來周健被奸宦王振逼反,但周健雖然占山為王,可從來避免和官軍作對,他還是忠心報國的。他們父子兩代,在關外開墾荒地,自籌糧餉,也從不打家劫舍,打的只是瓦剌韃子。皇上,你說像這樣的義軍,能說是草寇嗎?」

  朱見深只好說道:「果如卿家所言,那當然不能算是草寇了。」

  陳石星續道:「這一條其實最為毒辣,那是要皇上自毀長城!」

  雲瑚說道:「總之,皇上若是依從這份和約與瓦剌談和,只怕國家危在旦夕。皇上你必須拿走主意才好。」

  朱見深道:「好吧,那就請你們替朕出個主意,朕該怎樣?」

  陳石星也不客氣,說道:「依小民之見,陛下應當朝綱獨斷,以天下為重,內除奸賊,外抗強敵。」朱見深不置可否,輕輕「唔」了一聲。

  朱見深沉吟一會,抓起書桌上的小茶壺,自斟自飲喝了一杯。好像是借濃茶提神,才能集中思想似的。

  喝過了茶,朱見深又好像驀地想起一事,笑道:「雲姑娘,你遠來是客,咱們不必拘泥君臣名份,朕該把你當作客人的。你到了這裡,茶都沒有請你喝一杯,朕實是有失待客之道了。這茶是九江進貢的廬山雲霧茶,色香味都很不錯,你喝一杯。」說罷,拿了另一隻茶杯,就要替雲瑚斟茶。

  雲瑚傍晚時分進入京城之後,如今三更已過,在這幾個時辰之中,滴水未曾沾喉,尤其在踏入禁宮之後,精神太過緊張,此時的確也是感到甚為焦渴了。

  她聞得茶香,心裡想道:「皇帝喝的茶不知是什麼滋味,我樂得喝他一杯。」

  「多謝陛下賜茶,不敢有勞陛下,讓我自己斟吧!」

  雲瑚一面說一面把茶壺從朱見深手裡搶過來,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

  她固然是少年心性,想試試「禦茶」的滋味,但也並非毫無戒心的。不過她見皇帝已經先喝了一杯,她自己倒茶,同一個茶壺裡斟出來的茶,料想皇帝可以喝得,她也可以喝得。

  朱見深道:「陳俠士,你說了許多話,想必亦已感到口幹了。你也喝一杯潤潤喉嚨吧。真對不住,朕之書房,只有一個太監,本來應該太監服待你的!」

  陳石星道:「陛下不必客氣,我不口渴。」

  雲瑚卻已替他倒了一杯,笑道:「大哥,這雲霧茶的確不錯,皇上既然賞賜你,你就喝一杯吧。」

  陳石星見她喝後並無異狀,也就放心接了過來。

  喝過了茶,陳石星道:「國家大事,小民本來不敢插口。不過,心所謂危,不敢不告,還請皇上三思。」

  朱見深道:「你有什麼話要說,盡說無妨!」

  陳石星道:「依小民之見,與敵謀和等於與虎謀皮。倘若照這份和約忍辱求和,邊關不能駐兵,還要割地賠款,那時藩籬盡撤,敵勢更不可制,這只是苟安一時,一旦瓦剌再來入侵,那時陛下的江山才恐怕真的會失掉呢!」

  朱見深沉吟不語,似乎仍不以陳石星之見為然。陳石星逼於無奈,只好出最後一招,說道:「陛下若然不能決心抗敵,那我們只好各行其是了!」

  朱見深心頭一凜,抬起頭來,「如何各行其是,願聞其詳!」

  陳石星緩緩說道:「我們只好把這份和約公諸天下,請金刀寨主振臂一呼,號召四方義士執干戈以衛社稷!」

  朱見深這才真正吃驚,「當真如此,只怕瓦剌未曾打進來,我的寶座先要坐不穩了。」於是連忙說道:「你們忠心可嘉,好吧,你待朕再想一想!」

  朱見深裝模作樣,閉自若有所思,過了一會,這才張開眼睛說道:「瓦剌為禍中國,數代於茲。土木一役,先帝且曾被擄,奇恥大辱,朕豈有不思報復之理?難得你們一班義士,矢志為國效忠,朕自當採納嘉言,如卿所議。陳俠士,你想做什麼官?」

  陳石星大喜道:「如此說來,陛下是願意內除奸賊,外抗強胡了!但得如此,小民甘願粉身碎骨以報陛下。不過小民在外面為皇上出力,勝於在朝為官,皇上的好意,請恕小民不敢領了。」

  朱見深道:「好的,你既然不願為官,士各有志,朕也不勉強你了。」

  陳石星道:「只不知陛下的決心,幾時才可見之實施?小民冒昧敢請陛下給個期限,也好讓金刀寨主以及四方忠義之士,可以安心。」

  朱見深皺一皺眉頭,「和瓦剌開戰,這是有關興亡的大事,不能操之過急。甚至朝廷內修戰備之書,也不能讓強鄰知道。」

  陳石星道:「但陛下總得做出一些振奮人心的事情,而且越快越好,這才能夠穩定人心惶惶的局面呀!」

  朱見深道:「依你之見,朕應當首先做那件事?」

  雲瑚說道:「外抗強胡,既然陛下不便宣諸於口,免致敵人知道,那麼先除內賊,也可振奮人心!」

  朱見深道:「聽說龍文光和卿家有仇,不知是真是假?」

  雲瑚憤然說道:「不錯,這龍老賊是和我有殺父之仇,但我可不是為了私仇來的!」

  朱見深忙道:「我知道。那麼為公為私,我也應該替你出這口氣。好,三月之內,我必定借一點隨便什麼情由,把龍文光革職查辦!這樣你們可以滿意了吧。」他這話倒不是推搪之辭,他是確實在想必要時也只能犧牲龍文光了。

  陳石星道:「好,那麼三個月之後,陛下倘若有什麼為難之處,處置不了龍文光的話,我會再來向陛下討教,問清情由,以助陛下。不過,最好陛下不必我再來一次,以免驚動陛下!」他是怕朱見深到時又再推搪,是以進一步釘緊他,說的話雖然甚為婉轉,但顯然已有威脅皇帝的意思。朱見深被他嚇得心驚肉跳,只好連連答應,說是三個月內,定然可以辦妥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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