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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這一天是爹爹的生日,他沒通知親友,只是設下酒席,自己家人團聚。」

  「那年我爹爹是四十九歲,做的是普通只設家宴的小生日。不請朋友,並不稀奇。但出奇的是參加這個家宴的有我的表妹,卻沒有我的師弟。」

  「從師弟來到我家的那一天起,爹爹就一直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的,為什麼爹爹的壽辰,不讓他和我們一同慶賀?」

  「不過,我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隱隱猜得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果然在酒過三巡之後,爹爹首先說道:『明年我就是五十歲了,現今局勢不好,看來恐怕有天下大亂之象,我想趁早了結我的一件心願。」

  「媽媽接著說道:『慧兒,』這是我表妹的小名,『你媽將你付託給我,我是你的姨媽,也等於是你的母親一樣。我不僅把你當作女兒,我還要你做我的媳婦,今晚這一席酒,一來是替你姨父祝壽。二來也是替你們訂婚的。你和梁兒先定下名份,過幾天再擇吉日成親。能夠見到你們成為夫妻,這是你姨父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你們自小就在一起長大,你也不用害羞了。」

  「媽以為表妹是決無異議的,說出的話就像命令一般,根本沒有徵求她的同意。」

  「那知表妹聽了她的這番話,眼淚不禁淌了出來,面色也驟然變了。」

  「媽媽呆了一呆,說道:『什麼,你不願意嗎?』」

  「表妹忍住眼淚說道:『姨媽,多謝你將我撫養成人,我願意永遠做你的女兒。』」

  「我媽道:『這樣說,你是不願意做我的媳婦了?梁兒自小和你在一起,他心裏就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應該知道的!我的梁兒有什麼配不起你?你縱然不念我的養育之恩,也該念他的一片癡情呀!』」

  池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媽媽的話說到我的心坎裏,我也不禁流出了淚來。」

  「流淚眼看流淚眼,我呆呆的看著表妹,我想當時我凝視她的目光,一定會讓她感覺得到是在埋怨她的。」

  「唉,我為媽媽的話感動,卻沒想到,媽媽的這些話是多麼傷害了她的心!」

  「唉,我也只知道自己傷心,卻不知道她比我還更傷心。」

  「弄成這樣的場面,爹爹當然很不高興,登時說道:『你們給我祝壽,還是給我弔喪?哼,我本來想雙喜齊來的,你們卻給我哭哭啼啼,這算什麼?你們要怎樣,不妨對我直說!』他口裏說的是『你們』,眼睛則只是望著我的表妹。」

  「唉,表妹怎麼受得了這麼沉重的壓力?」

  「她跪了下來,說道:『要是沒有姨父母撫養,早就沒有我這個人了,你們要我怎樣就怎樣,請你們不要生氣了。姨父,我也不是有心觸你霉頭的,我只是思念亡父亡母,只恨自己的命生得不好,爹娘死得太早!』」

  「我不知道爹媽是否聽懂她的弦外之音,我是聽得懂的。她要是父母在生的話,就不至於非聽我爹娘的話不可了。」

  「但說起來我可真為自己感到羞愧,當時我非但不同情她,反而心裏的妒火燒得更旺。『原來你是這樣勉強答應嫁給我,你答應嫁給我,心裏愛的卻是另一個人!』」

  「我媽卻甚高興,或者她是真的不懂,或許她是為挽回這樣尷尬局面,假裝不懂。」

  「她把表妹扶了起來,說道:『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會聽我的話。你思念亡父亡母,這是應該的。但他們知道你終身有托,在天之靈,也必定為你高興的。今天是好日子,不許你再傷心,大家高高興興的喝酒吧!』」

  「表妹強顏歡笑,我卻是想笑也笑不出來。不過酒倒是喝了很多很多。酒入愁腸容易醉,不知不覺我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媽叫她扶我入房去睡,她要表妹先學會做一個好妻子,好妻子應該懂得服侍丈夫的。」

  「我一進了房門,和她單獨相對,酒意更湧上來,心頭的妒火,也隨著酒意更濃更烈。我瞪著眼睛望她!」

  「我的神情把她嚇壞了,她說:『表哥,你喝醉了,早點唾吧。』她替我寬衣解帶,扶我上床。看來她是盼我立即蒙頭大睡,她好溜出房去。她驚慌的神態,越發激怒了我,『哼,我又不是老虎,你是怕我吃掉你嗎?』我想。跟著我又想道:『她要躲開我,為的什麼?為的是要趕快去會情郎!』」

  「我霍的坐起來,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說,『我沒有醉,誰說我醉。我清楚得很,你愛的不是我,是我的師弟。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是要和他幽會吧?你受的委屈,是只能向他傾吐嗎?』」

  「她呆住了,淚水又從她的眼睛流出來,她顫聲說道:『表哥,你原諒我,我辜負了你的情,但,我,我是不由自己……』」

  「我最後的一點幻想也破滅了,我明知她是愛我師弟,但我還是希望她否認的。即使是騙我也好。」

  「現在,和我的希望剛剛相反,她親口『招供』,她是情難自禁的愛上了師弟。哼,她居然還敢求我原諒!」

  「我不敢聽她把話說完,我就冷笑說道:『可惜你現在已經做了我的妻子!』」

  「她好像對著一個陌生人,過了好一會子,方始低聲說道:『不錯,我是答應了姨媽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想騙你,現在我還忘不了他。成親之後,最好你帶我到別的地方去,我會慢慢忘記他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可惜她忘記了一點,我喝醉了。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寧願自欺欺人,不願聽她的真心話!」

  「我抑制不住潛伏心底的獸性,突然爆發出來。『你不會忘記他的,我也不要你委委屈屈的做我的妻子!但我得不到你的心,我還是要得到你的身體!』」

  「我,我不是人,我是禽獸,我做了永難追悔的錯事!」

  韓芷的心頭在抽搐,為他的表妹難過,也在為他難過。池梁抹乾眼淚,過了許久,說道:「我聽見她的哭聲,我的酒也突然醒了。」

  「我後悔,我羞慚,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我劈劈啪啪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我不知要和她說些什麼話才好。」

  「我不敢求她原諒,結果還是她先說話:『表哥,我不會恨你,我可憐你!但請你原諒,請你忘記令晚之事,也忘記我吧!』」

  「她說了這幾句話,就推開窗戶,跑了!我酒是醒了,但雙腿發軟,也沒顏面跑去追她。」

  「她這一跑了出去,從此就沒回來。」

  「唉,九州鑄鐵終成錯,我做了這件錯事,也造成了我和她的死別生離。我是永遠沒有機會向她懺悔了。」

  「跟她一起失踪的還有我的師弟。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師弟。」

  「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我的爹娘當然又是傷心,又是生氣。但不知是為了遵守『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還是為了避免刺激我的緣故,爹娘對他們的『私奔』一事,絕口不提。不僅爹娘如此,家中的婢僕也不敢提及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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