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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陳石星笑道:「反正咱們留在桂林,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不過,我之所以要從水路去,當然也並非只是為了瀏覽風景。」

  雲瑚笑道:「你別以為我糊塗,我也猜想到了,葛南威約你三日之後在蓮花峰相會,咱們要是從陸路去,恐怕難逃他們的耳目,你是害怕這個,對嗎?」

  陳石星笑道:「你很聰明,一猜便著。咱們提早坐船去,他們可能是想不到的。小船可以直達蓮花峰下。我已算準時間,恰好在第三天的晚上到達。咱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山。」

  雲瑚道:「咱們的坐騎怎辦?」

  陳石星道:「可以留在桂林。」

  雲瑚說道:「托這間客店的主人照料麼?你就敢這樣相信他?」

  陳石星低聲道:「那個舟子是我的少年朋友,小時候我在漓江邊常常和他一起玩的。」接著笑道:「他初時覺得我似曾相識,可還不敢相認。後來我喚他的小名,他才大喜如狂。這個朋友是絕對可以相信的。」

  雲瑚說道:「你是要把這兩匹馬寄養在他家中?這是咱們從江南雙俠借來的坐騎,萬一失了怎辦?」

  陳石星道:「也只好冒個險。要說萬一碰到意外的話,咱們騎馬到陽朔去,可能碰上的意外說不定會更多更大。」他這麼說,雲瑚只好同意了。當下陳石星帶領雲瑚從客店出來,走到花橋底,他那舟子朋友,已經在那裏等候他們。

  那少年舟子看見雲瑚這樣俊秀人物,更為詫異,不過他卻是相當機靈,陳石星又是與他先說好了的,是以也沒多問,完全像招待客人一樣招待他們。陳石星把兩匹坐騎交給他的家人帶回去,便即下船。

  小舟開行之後,那舟子方始笑道:「陳大哥,一別數年,你闊起來啦,這幾年你是在那裏得意?怎的今日方始榮歸?」陳石星笑道:「什麼得意?什麼榮歸?這幾年我不過是靠著這張琴在江湖上混飯吃罷了。小柱子,說實話,我還羨慕你呢。你有這條小船,不必受人家的氣,憑自己本領就有飯吃,在江湖上混,那苦處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那舟子道:「這話也說得是,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裏有的是魚蝦,雖然有時辛苦一些,倒也窮得快活。小石子,那年你家遭受火災,聽說你爺爺燒死了,又沒見你,不知你生死如何,我心裏真是非常難過。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終於把你盼回來了。小石子,你有錢也好,沒錢也好,我對你都是和以前一樣。你不如回來吧。咱們哥兒倆一同捕魚,不很好嗎?我還想跟你學彈琴呢。」這番話說得十分誠摯,陳石星不覺眼角沁出淚珠。

  「我不是回來了嗎?將來我是準備重建家園,就像爺爺一樣,在七星岩下過這一生的。不但我要回來長住,這位朋友也要在這裏住下去的。」

  「真的?嗯,你這位朋友高姓大名,我還沒有請教呢?」

  雲瑚捏了一個假名,說道:「對你們貴地的風景,我是早已仰慕的了。我是真的想做桂林人的。不過我恐怕還要回故鄉一趟,然後再來。」

  舟子笑道:「你先看一看桂林陽朔的風景也好,看過之後,你更想來了。你是小石子的朋友,我是十分歡迎你來的。」

  雲瑚道:「陳大哥,原來你的小名叫小石子,我現在才知道。」

  舟子笑道:「我和陳大哥小時候都是互相叫對方的小名的。他的名字是陳石星,我喚他作小石子,我的名字是劉鐵柱,他就叫我小柱子。」

  說話之間,小舟已是順流而下,在平如鏡面的漓江之上,滑行於波光流影之間了,疊彩山、還珠洞、伏波山等等奇峰異洞,隨著船身的移動,緩緩向後退去。不多久已是過了穿山和鬥雞山。穿山矗立江心,有岩洞可容小舟通過,據說是漢朝的大將軍馬伏波一箭射穿的。鬥雞山形如振翅昂頭的公雞,氣象崢嶸。雲瑚不禁歡喜讚嘆,說道:「我以前讀韓愈的詩,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還以為是詩人的誇張,天下那有這樣清麗的山水?如今身立其境,果然是如在畫圖。」

  陳石星道:「寫漓江這一帶風景的,還兩句名詩:高眠翻愛漓江路,枕底濤聲枕上山。是明初俞安期寫的。」

  雲瑚躺在艙中,仰望山景,笑道:「果然是枕底濤聲枕上山。寫得真妙。」

  舟子忽然笑道:「你們談的什麼詩詞歌賦我都不懂,不過喜歡坐船到陽朔去看漓江風景的外地客人可真不少,尤其是這兩天。」

  陳石星正想向他打聽,乘機問道:「這兩天的許多外地的遊客僱船到陽朔去嗎?」

  舟子說道:「是呀。前天就有幾個北方口音的客要僱我這條船,後來他敢情嫌我這條船太小,改僱了賀老三的那條大船。」

  陳石星道:「陽朔有什麼奢攔人物嗎?我的意思是說像一柱擎天雷大俠這樣的奢攔人物。」

  舟子說道:「不錯,我想起來了。陽朔有個富豪,聽說家裏養有許多武師,他本身也會武功。當然沒有雷大俠的名頭那麼響,但也遠近知名。聽說他過幾天做六十大壽,說不定那些外地客人是從各處趕來給賀壽的。」

  陳石星忙道:「那個人是誰?我卻不知陽朔有這麼一位奢攔人物。」

  舟子說道:「這人姓楊,名虎符。聽說他的家就在碧蓮峰上。我也是這兩年常去陽朔,才聽人說起他的。」

  陳石星心裏想道:「在江湖上我可沒有聽人提過楊虎符此人,恐怕只是陽朔的土皇帝一流人物吧?以他的身份,恐怕也還不配請得動八仙迎客?但也許是我見聞不廣。待到了陽朔,再查個明白。」當下問道:「今天有沒有外地的客人坐船到陽朔去?你知道嗎?」

  舟子說道:「僱船的外地客人,昨天起就沒有了。你知道的,走水路到陽朔要三天兩夜,比走陸路慢得多,走水路的客人,大概都是想從容瀏覽風景,所以提早動身。要是今天才坐船去,就趕不上那位楊大爺的壽辰正日了。」

  陳石星正是擔心走陸路會碰上江湖人物,惹起注意,才走水路的。聽了舟子朋友這番話,方始放心。

  那舟子忽地又想起一事,說道:「你剛才說起一柱擎天雷大俠,我倒想起來了。你爺爺不是他的朋友嗎?在你家遭遇火災之後,他還來向我們打聽過呢。」

  陳石星道:「不是聽說一柱擎天在那一年也不知怎的失踪了嗎?」

  那舟子道:「是呀,這件事可是有點古怪,就在你家失火之後的第二天晚上,雷大俠的家也給一把火燒乾淨。隨後也就沒誰見過雷大俠啦。」

  陳石星道:「那他是幾時向你們打聽的?」

  那舟子道:「那是雷家失火之後的第三天。不過不是雷大俠自己來,是他的一個老家人來向我們打聽你們祖孫。」陳石星道:「他不去找尋主人,反而來關心我們,這倒真是有點奇怪了。」

  舟子說道:「雷大俠人稱一柱擎天,這外號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不知?」

  陳石星道:「我聽爺爺說過,他這外號包含有兩個意思,一是將他比作桂林的獨秀峰,乃是天南一柱;二是說他愛護朋友,如擎天一柱,蔭庇有難之人。」

  那舟子道:「是呀,你既然知道,那就沒有什麼奇怪了,雷大俠可真是個夠朋友的人,據那個老家人說,在你家失火之後的第二天,他本來要親自來看的。只因午後方始得到消息,適值家中又來了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是以無暇抽身。他特地囑咐那老家人來打聽你們祖孫的消息。那老家人就在當晚離開雷家,到東門外一個親戚家裏住,準備第二天一早,就近到七星岩你家察看和打聽消息,不料當晚雷家也遭火災,那家人僥倖逃過一場災難,也不知主人生死如何,由於這個突發的意外,所以他才延遲至第三天方才找著我們,打聽你家的消息。

  「那老家人說,不管主人是生是死,他的囑咐還是要照辦的。首先要知道你們祖孫確實的消息,是生是死,生養死葬,他都要替主人完成心願,照顧你們。只可惜他向我們打聽,我們卻是不知。唉,雷大俠對朋友如此義氣深重,我雖然不覺得特別奇怪,也是不禁為之感嘆了!」陳石星冷笑道:「他這樣關心我和爺爺,我也是感激莫名,不知應該如何報答他了。」

  那舟子似乎沒注意到陳石星的態度有異,繼續說道:「最近我聽到風聲,說是雷大俠尚在人間,前幾年他是在失火之後到外地去的,如今已回來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願天憐善人,這是真的。」陳石星不由得又是心中冷笑:「昨晚我還見過他呢,但這個許多人心目中的『善人』,卻是和豪門的鷹爪同在一起。」當然這件事情,他還是不便告訴這個舟子的,雖然這個舟子是他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小舟續向前行,到了寬闊的江面。江上有六七艘「漁鷹竹筏」,正在捕魚,雲瑚未曾見過,看得出了神。

  「漁鷹」即是鷺鶿鳥,漓江的漁民善於訓練鷺鶿鳥潛水捕魚,故此喚作漁鷹。但見竹筏上一隻又一隻的鷺鶿。按照主人所發的訊號,一探頭便鑽到波心,當它們從水裏冒出來時,嘴裏已是銜著肥大的鮮魚,躍上木筏,乖乖的獻給主人了。雲瑚笑道:「真是有趣,鷺鶿為什麼不吃魚呢?」

  那舟子道:「它的頸上是套著銅環的,大魚吞不下去,只能吃小魚。你瞧,它的主人現在不是換了一條小魚讓它吞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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