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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六回 秘笈幾番招鬼魅 瑤琴迭責謁宗師

  龍成斌正在念樓上的楹聯,忽聽得那兩個漢子在旁邊插科打諢,一個說道:「我最怕聽書呆子的念書聲,大哥,你給我唱一段京戲,解解悶好不好?」另一個漢子道:「好!」於是擘開喉嚨,大聲唱道:「一馬離了西涼界,……」聲音刺耳異常,震得陳石星耳鼓嗡嗡作響。陳石星不禁心頭一凜:「這兩個粗漢武功的底子倒似乎很不錯呢!」龍成斌似乎有點害怕這兩個漢子無事生非,忙道:「咱們到別處玩吧。」

  兩個下了大觀樓,只聽得那兩個漢子戲也不唱了,卻在上面哈哈大笑,好像是因為趕走了他們,十分得意。陳石星道:「碰上這樣兩個俗人,真是大煞風景!」龍成斌笑道:「天下多的就是這種俗人,也氣惱不了這許多,咱們到西山玩吧。」

  走出城來,天方過午,萬里無雲,是一個大好的晴天。陳石星胸懷舒暢,把剛才的氣惱忘了,盡情觀賞山景。心裡想道:「昆明西山的景色,也不在桂林普陀山之下,只可惜少了一個七星岩。不過這裡的『龍門』之險之奇,普陀山卻也沒有。」

  昆明西山,果然名不虛傳,越上山勢越奇越險。一到「龍門」,更是令人驚心駭目。原來那「龍門」是從山上鑿出來的,從下望上,峭壁千丈,上面的廟宇,竟似淩空而建,下面是蒼茫無際的滇池。拾級而上,山風振衣,如登仙境。據說滇池中的鯉魚,要是能夠跳過「龍門」,就可以化身為龍。

  「龍門」兩邊,刻有一副對聯,「仰笑宛離天尺五,憑臨恰在水中央。」陳石星讀過對聯,下望滇池遙想灕江,悠然神往。

  龍成斌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看這短短十四個字的對聯,非但寫盡眼前景物,還有不盡的韻味供人馳思呢。」陳石星細細咀嚼「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兩句話,半晌說道:「大哥說得不錯。我不懂做文章,依我看來,做文章的道理,和彈琴的道理,甚至和武學的道理恐怕都是一樣。『功力』之外,還要加上『妙悟』。」

  龍成斌點了點頭,說道:「我不懂武功,做文章的道理和彈琴的道理恐怕的確有可以相通之處,觸景生情,情發乎辭,乃成妙文。彈琴也必須具有至性至情,在情景交融之下,心與琴合,方成絕唱,是故嵇康與好友刑場訣別,乃有廣陵散從今絕矣之歎,伯牙與鐘子期相遇,方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假如換了第二個地方,對著第二個人,也就未必彈奏得出這樣好的琴曲了。」

  陳石星聽他談起《廣陵散》的故事,想起爺爺臨終之際,自己方才學會彈奏整闋的《廣陵散》,便即拿來和爺爺訣別。不由得觸起了心底的創傷,默然不語。龍成斌道:「小兄弟,你在想些什麼?」陳石星道:「沒什麼,我在咀嚼大哥說的這番道理。」龍成斌笑道:「都是我不好,咱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我卻大發議論,把你也弄得變成書呆子了。來,來,來,我帶你去看龍門的一處名勝。」

  龍門沿崖鑿成石廊,有的地方,僅容一人側身穿過,下臨無地,俯瞰滇地,當真令人驚心動魄。陳石星道:「幸虧是有善長仁翁鑿出回廊築有欄杆,否則一個失足,那就是粉身碎骨了。」

  走上龍門高處,只見有個魁星的石雕,是用整塊石頭刻出來的,只有手裡的筆卻是木頭。龍成斌道:「雕刻魁星石像這個人,是遠在石廊未曾開鑿之前上來的。」陳石星詫道:「他為什麼要冒險上來刻這石像?」

  龍成斌道:「龍門也是他鑿出來的,在他死之後,後人才補鑿石廊。」陳石星道:「那就更難得了。」龍成斌道:「開鑿龍門的是個少年,有個哀豔絕倫的故事。你看這題記。」

  陳石星讀罷題記,歎道:「天下竟有這樣癡情的人。」原來「題記」記的是個古代傳說,據說有個少年,因為失掉了他的意中人,心無寄託,便獨自跑到西山上鑿刻龍門,想為西山留下一個勝跡,紀念他的情人。刻到最後的魁星像時,沒有合適的石頭刻魁星的筆。這少年一生致力的工作,就差這一點點不能完成。傷心到了極點,竟從龍門躍下,喪身滇池。

  龍成斌道:「小兄弟,你年紀還小,不懂男女之情。雖然這是傳說,不知真假,但我相信這種癡情的人,古代有,現代也有。所以我倒是寧可信其為真。」笑得頗有幾分淒涼的意味。

  陳石星稚氣的問道:「何以你這麼相信?」

  龍成斌道:「我是將心比心。假如有一個令我傾倒的女子,要是我得不到她,我也會學這個少年。」

  陳石星道:「為朋友兩脅插刀,我想我也能夠。但我不會這樣傻去自盡。」龍成斌笑道:「所以我說你不懂男女之情。」

  兩人從「龍門」高處下來,走了一會,龍成斌似乎有點疲倦。倚欄杆休息。下眺滇池,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忽地說道:「小師父,我有幾天沒有跟你學琴了,你讀過詩經中『蒹葭』這首詩麼?」

  陳石星道:「別客氣,叫我小兄弟好了。讀過的,怎麼樣?」

  龍成斌道:「古琴的曲譜,有許多取材詩經,不知有沒這首?」

  陳石星道:「或許是有的,不過我不知道。」

  龍成斌道:「我曾為蒹葭此詩作曲,不知是否合律,想請你指教。」陳石星道:「指教不敢當。不過好在這裡沒有人,你彈來給我聽聽,咱們切磋切磋。」

  龍成斌借了陳石星那張古琴,叮叮咚咚的就彈起來。「蒹葭」是詩經「秦風」中的一篇,有人以為是不得志於朝廷的怨臣之辭,其實是首情歌。詩中寫的是一個秋天的早晨,蘆葦(即蒹葭)上露水還不曾幹,詩人來尋找他的「伊人」,「伊人」所在的地方有流水環繞,好像藏身州島之上,可望而不可及。詩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譯成白話詩就是:

  「蘆花一片白蒼蒼,清早露水變成霜。
  心上人兒她在哪?人兒正在水那方。
  逆著水流去找她,繞來繞去道兒長。
  順著水流去找她,像在四邊不著水中央。」

  曲調纏綿悱惻,陳石星雖然年小,不解男女之情,聽入耳中,也是不禁有盪氣迴腸之感。

  琴聲戛然而止,龍成斌推琴起立,說道:「小兄弟,請你指教?」陳石星贊道:「彈得好極了。」龍成斌笑道:「小師父,你怎麼和我客氣起來啦?」陳石星正容說道:「不是客氣,我這是由衷之言。假如我彈這曲的話,音律方面,或許比你嚴謹,但一定沒有你彈得這樣感人。龍大哥是不是有一個令你心中傾慕的女子,但卻還不敢告訴她?」龍成斌苦笑道:「你怎麼知道?」

  陳石星笑道:「情發乎辭,曲表心聲,這是你剛才說過的話。」

  龍成斌黯然說道:「你猜得不錯。我自知配不上那位姑娘,所以一直不敢向她表露。」陳石星道:「龍大哥,像你這樣人材,天下最美麗的姑娘都配得上,何須如此自謙?」龍成斌道:「小兄弟,你不知道,這位姑娘喜歡武藝好的人,做文章我或許還懂一些,說到武功,我可是一竅不通了。小兄弟,你可以幫我的忙嗎?」

  陳石星道:「這個忙我怎麼幫得上?」

  龍成斌道:「你可以教我呀!」

  陳石星模仿他的口氣笑道:「說到彈琴,我或許勉強還可以充作行家,說到武功,我這點微末之技,怎能為人之師?」

  龍成斌道:「你的本領在我的眼中,已經是好得很了。」

  陳石星笑道:「那是因為你不多接觸武林中人的緣故。比起真正有本領的人,我可還差得遠呢!」

  龍成斌道:「那麼你可不可以給我舉薦一位明師?」

  陳石星心中一動:「莫非他是試探我的?」但見他的態度甚為誠懇,不禁又在心中責備自己:「龍成斌對我這樣好,我怎麼可以瞎疑心他?」當下苦笑說道:「我自己想找明師,都找不到呢?」這話倒也不是敷衍之辭,他此行的目的,雖然是要到石林去找張丹楓,但是否找得著,張丹楓又肯不肯收他為徒,都還是未知之數。龍成斌道:「小兄弟,你心目中有那一位明師?」陳石星怔了一怔。說道:「我都未曾沾上武林的邊兒,武林有那些高人,我根本就說不上來。再說明師可遇而不可求,事先又怎能知道?」他這話可是半真半假,不得不瞞著龍成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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