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風雷震九州 | 上頁 下頁


  一場慘酷之極的惡鬥,突然在這黑衣武士淒厲的叫聲中結束了。對方四人,黑木、彭洪被殺,白濤道人負傷而逃,這黑衣武士被尖刀穿過了琵琶骨,又從亂石嶙峋的山坡上滾下,即使還能活命,也必將是廢人了。

  葉凌風這時剛剛爬了起來,似是從惡夢之中醒轉,不,更恰切地說,是從死門關上逃了回來,山風吹過,還帶著一股血腥的味道,他摸一摸胸部的傷口,這時才覺得疼痛,但他也知道戰鬥是確實結束了,他還活著!他有一種難以名說的喜悅,不單是為了自己還保住往命,還為了自己第一次參加了戰鬥,像個英雄般的參加了戰鬥,雖然敵人不是給他打敗的,他也感到了驕傲,覺得自己無愧於「俠義」二字,夠得上稱個「英雄」了。但回想剛才驚險的情形,他也還禁不住不寒而慄!

  李文成兀立峰巔,遙望遠方,心中一片安寧,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的戰鬥了,雄心尚在,命已難留,死亡的陰影已降到他的身上,但他並沒有在死亡的陰影中感到恐懼,他已經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雖有遺憾,遺憾不能再與昔日的戰友並轡驅馳,但一個人總是要死一次的,這也算不了什麼了,他兀立峰巔,四顧茫然,在他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此刻,回顧過去一生轟轟烈烈的事蹟,既有蒼涼,更多悲壯,情緒興奮,但心境又是一片平和。他四顧茫然,忽地仰天大笑,笑聲中一口口的鮮血吐了出來!

  蕭志遠慌忙向他跑去,叫道:「李英雄,你怎麼啦?」那孩子也過來扶著了他的父親,叫道:「爹爹,你可不能拋下我啊!」

  李文成喘著氣大笑道:「我好,好得很!這一次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敵人只跑了一個,還是受了傷的。夏兒,你的林伯伯和你的軒哥是可以安然脫險了!」笑聲未了,又是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霎時間面如金紙。

  蕭志遠道:「我有治傷的丸藥。」正要拿出,李文成道:「不用費事了,人總是要死一次的,死得其所,又有什麼可悲?我如今是縱有仙丹也難續命的了,你們兩位傷得也很不輕啊,你們試試我這金創藥和九轉還陽散,或許比你們的丸藥更有靈效。」

  蕭志遠稍懂醫理,手搭他的脈門,只覺脈息散亂,知他所言不假,確是生機已絕,只是憑著深厚的內功支持一時的了。蕭志遠黯然無語,李文成道:「你們接過去啊,試試我的藥看。你們還能活下去的就應該愛惜身子!你們快敷了藥,我還有話和你們說。」葉凌風心頭充滿了感激,暗自想道:「這人在臨死的時刻還是只知照顧別人,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葉凌風敷上他的金創藥,只覺觸體清涼,疼痛果然立即止了。蕭志遠知道李文成受傷之重,已是回天乏術,無可奈何,也只好含著眼淚,服下他的九轉還陽散,問道:「李英雄有什麼吩咐?」

  李文成道:「李某父子今日多承兩位義士拔刀相助,大恩大德,今生是不能報了,李某還有身後之事,要麻煩兩位——」蕭志遠連忙說道:「我們只恨本領低微,幫不上李英雄的忙。李英雄有什麼吩咐,我們力之所及,赴湯蹈火,決不推辭。」李文成道:「客氣的話別多說了,兩位義士是——」蕭志遠道:「我是青城蕭志遠,家祖蕭青峰。這位是我的義弟葉凌風。」

  李文成雙眉一軒,道:「哦,原來你就是蕭志遠蕭大哥,久仰了。」他聽得蕭志遠的名字,知他是個江湖上人所稱道的好漢子,越發放心,便毫不隱瞞的將他所要交代之事說了出來。

  李文成道:「我們天理教的總舵設在保定,這次教中出了叛徒,總舵被破,教主張廷舉當場被害,副教主林清逃了出來。他要給各地分舵報訊,今後如何收拾殘餘,再圖恢復,重擔子也都擱在他一人肩上,清廷派出四大高手,專為了追踪他一人,情勢實在危險得很。

  「我也是天理教的一個頭目,給總舵主做聯絡各地分舵的秘密使者。在保定城中,則以木工身份掩蔽。我的身份在教中也不公開的,朝廷鷹犬知道的就更少了。這次林副教主逃了出來,還帶著他的一個孩子,他的孩子名叫林道軒,和我的夏兒一般年紀,今年都是十二歲。我的孩子名叫李光夏。

  「我和林副教主是結拜兄弟,他比我大一歲,兩人的身材也差不多。我和夏兒冒充林大哥父子的身份,卻操著天理教的『切口』,故意在朝廷鷹犬之前露出形跡,引起他們的疑心,殺了幾個鷹犬之後,最後那四個高手,以那黑衣武士為首,也以為我定然是林大哥了,就這樣,我吸引他們轉移了目標,一路跟踪追我。我還不放心,又故意冒用林大哥的名義,托丐幫弟子在他們留宿的客店送去柬帖,約他們在泰山絕頂決一死戰,林大哥的硬朗脾氣他們是知道的,他們只道是林大哥被追得急,自知無法躲藏,故而現身邀鬥,見了柬帖,果然毫不疑心,被我引到泰山的玉皇頂來。以後之事,兩位都是親眼見了。敵方高手四去其三,剩下一個受傷的白濤道人,那是決計不能為害林副教主的了。哈哈,你說今日的結果,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麼?」

  李文成目光緩緩移到孩子身上,含笑說道:「難得這孩子年紀雖小,也懂得要『捨生取義』的前賢教訓,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我,跟著我冒充林清父子的身份,如讓那些鷹犬更無疑心。如今幸得他毫髮無傷,這更是意外之喜,我縱身死,亦已瞑目!」

  蕭、葉二人這才知道李文成把孩子帶上泰山,參加這「死亡約會」的內裏因由,對他的高風亮節、俠義胸懷都是佩服無已。蕭志遠滿懷激動,含淚說道:「李英雄可要我給林副教主捎個信兒?」

  李文成道:「我已殺了二個敵人,死亦無憾,無需別人給我報仇了。我也不想林大哥知道今日之事,要是他問起我是怎麼死的,還請你們代我隱瞞一二,不必把詳情都告訴他,免得他心裏不安。我本身實已無甚奢求,更無後事需要料理。但有一件關係我教機密之事,卻要拜託兩位義士代為轉達。」蕭志遠道:「多謝李英雄信任我們,我們決不敢有負知己之托。便請李英雄示下。」

  李義成道:「剛才那一場大雷雨,兩位可曾碰上了?」蕭、葉二人都是一怔,不知他何以說到緊要關頭,卻離題萬丈談起雷雨來了,葉凌風道:「碰上了。這卻有何相干?」李文成道:「目前的局面,就正是與雷雨之前相似,看來大家都已給韃子壓得透不過氣來,到處都是一片粉飾升平的麻木氣象,其實卻是人心思變,積怒待發,有如雷雨將臨!

  「我一向給總舵主做聯絡各地分舵的密使,經常在江湖走動,除了給本教各地分舵溝通消息,還結納了不少志士英豪,聯絡了許多江湖幫會,可以和咱們聯誼,共謀大事的。這些我已有了聯絡的幫會,大部分林大哥是知道的,但也有若干,我連總舵主都來不及稟報的,他卻是無從得知。如今我把最重要的幾處的首領人物告訴你們,請你們記下來,可不要寫在紙上,要在心裏牢牢默記,這些人是山東武城的程百岳,河南虞城的郭泗湖,山西綺氏的侯國龍,川北廣元的徐天德,小金川的冷天祿,陝北米脂的三張:張士龍、張漢潮與張天倫——」每一個地方名和人名他都說了幾遍,蕭、葉二人用心記住,複述無訛之後,李文成才接下去說道:「我和這幾個人已經約定,用兩句暗號作為聯絡,說得出這兩句暗號,彼此就知是自己人,最為緊要,必須牢記,不能洩漏。」說到此處,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地望了葉凌風一眼,似乎心裏稍稍有點躊躇。

  葉凌風七竅玲瓏,鑒貌辨色,心裏想道:「李文成莫非對我有相疑之意?知人秘密者不祥,嗯,這暗號嘛,我不聽也罷!」便站起來,想要找個藉口行開,卻又暗自思量:「我今番捨了性命,救助他們父子,本是不圖報答,但若由此得以結納天下英豪,他日風雲際會,說個定就對幹出一番事業。這暗號我知道了也未始沒有好處,最少可以用來與那些幫會中的義面人物結交,也可以讓他們知道我是大英雄李文成推心置腹、臨終付托的朋友。」

  正自躊躇,李文成已趕忙說道:「我已知得清楚,除了那四個鷹犬之外,別無黨羽隨來,這泰山絕頂,也不會有外人突如其來的,葉兄弟也無須太小心了。這兩句晴號是:『專等北水歸漢帝,大地乾坤一代轉。』『乾坤』的『乾』字暗指乾隆,意思是說傳了乾隆這一代,他們滿洲韃子的國運就要完了。這是假託符讖,激勵弟兄們的鬥志的。」李文成輕輕巧巧的幾句話,把葉凌風突然站起來這個舉動,解釋為是由於謹慎小心,眺望把風,絲毫不著痕跡的就把葉凌風的「失態」掩飾過去,同時也無異向葉凌風解釋,他對葉凌風決無疑心。

  其實在李文成心裏,的確是曾考慮了一下的,這倒不是由於他對葉凌風有所懷疑,而是由於他的江湖閱歷,看得出葉凌風是個未曾經過怎麼鍛煉的貴介子弟,說不定還是官宦人家,這種人若是落在敵人手上,到了緊要關頭,確難保他不把秘密洩漏。正是基於這個理由,他曾稍稍有所躊躇。但後來他看見葉凌風站了起來,似是頗有憤懣之意,李文成是個胸襟寬廣,光明磊落的漢子,立即想道:「這姓葉的捨命救我孩子,我若見外於他,豈不冷了他的心?何況這只是我的疑慮而已,不見得這姓葉的將來就會那樣。」因此,還是說了。

  葉凌風的不平之氣,登時消散,舒服下來,問道:「北水歸漢帝,這又是什麼意思?」李文成道:「這是幫會中一種假託符讖的說法,林大哥聽了自然會明白的。兩位義士若是找不著我的林大哥,在天理教中還有聶人傑與丘玉兩位舵主,可以告訴他們這個秘密。這是我天理教的『海底』,交與你們,你們讀熟『海底』,可以隨口應答,我教中兄弟就會認你們是自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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