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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為護良朋拼性命 相逢義士托遺孤(2)


  蕭志遠道:「我有治傷的丸藥。」正要拿出,李文成道:「不用費事了,人總是要死一次的,死得其所,又有什麼可悲?我如今是縱有仙丹也難續命的了,你們兩位傷得也很不輕啊,你們試試我這金創藥和九轉還陽散,或許比你們的丸藥更有靈效。」

  蕭志遠稍懂醫理,手搭他的脈門,只覺脈息散亂,知他所言不假,確是生機已絕,只是憑著深厚的內功支持一時的了。蕭志遠黯然無語,李文成道:「你們接過去啊,試試我的藥看。你們還能活下去的就應該愛惜身子!你們快敷了藥,我還有話和你們說。」葉淩風心頭充滿了感激,暗自想道:「這人在臨死的時刻還是只知照顧別人,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葉淩風敷上他的金創藥,只覺觸體清涼,疼痛果然立即止了。蕭志遠知道李文成受傷之重,已是回天乏術,無可奈何,也只好含著眼淚,服下他的九轉還陽散,問道:「李英雄有什麼吩咐?」

  李文成道:「李某父子今日多承兩位義士拔刀相助,大恩大德,今生是不能報了,李某還有身後之事,要麻煩兩位。──」蕭志遠連忙說道:「我們只恨本領低微,幫不上李英雄的忙。李英雄有什麼吩咐,我們力之所及,赴湯蹈火,決不推辭。」李文成道:「客氣的話別多說了,兩位義士是──」蕭志遠道:「我是青城蕭志遠,家祖蕭青峰。這位是我的義弟葉淩風。」

  李文成雙眉一軒,道:「哦,原來你就是蕭志遠蕭大哥,久仰了。」他聽得蕭志遠的名字,知他是個江湖上人所稱道的好漢子,越發放心,便毫不隱瞞的將他所要交代之事說了出來。

  李文成道:「我們天理教的總舵設在保定,這次教中出了叛徒,總舵被破,教主張廷舉當場被害,副教主林清逃了出來。他要給各地分舵報訊,今後如何收拾殘餘,再圖恢復,重擔子也都擱在他一人肩上,清廷派出四大高手,專為了追蹤他一人,情勢實在危險得很。

  「我也是天理教的一個頭目,給總舵主做聯絡各地分舵的秘密使者。在保定城中,則以木工身份掩蔽。我的身份在教中也不公開的,朝廷鷹犬知道的就更少了。這次林副教主逃了出來,還帶著他的一個孩子,他的孩子名叫林道軒,和我的夏兒一般年紀,今年都是十二歲。我的孩子名叫李光夏。

  「我和林副教主是結拜兄弟,他比我大一歲,兩人的身材也差不多。我和夏兒冒充林大哥父子的身份,卻操著天理教的『切口』,故意在朝廷鷹犬之前露出形跡,引起他們的疑心,殺了幾個鷹犬之後,最後那四個高手,以那黑衣武士為首,也以為我定然是林大哥了,就這樣,我吸引他們轉移了目標,一路跟蹤追我。我還不放心,又故意冒用林大哥的名義,托丐幫弟子在他們留宿的客店送去柬帖,約他們在泰山絕頂決一死戰,林大哥的硬朗脾氣他們是知道的,他們只道是林大哥被追得急,自知無法躲藏,故而現身邀鬥,見了柬帖,果然毫不疑心,被我引到泰山的玉皇頂來。以後之事,兩位都是親眼見了。敵方高手四去其三,剩下一個受傷的白濤道人,那是決計不能為害林副教主的了。哈哈,你說今日的結果,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麼?」

  李文成目光緩緩移到孩子身上,含笑說道:「難得這孩子年紀雖小,也懂得要『捨生取義』的前賢教訓,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我,跟著我冒充林清父子的身份,如讓那些鷹犬更無疑心。如今幸得他毫髮無傷,這更是意外之喜,我縱身死,亦已瞑目!」

  蕭、葉二人這才知道李文成把孩子帶上泰山,參加這「死亡約會」的內裡因由,對他的高風亮節、俠義胸懷都是佩服無已。蕭志遠滿懷激動,含淚說道:「李英雄可要我給林副教主捎個信兒?」

  李文成道:「我已殺了二個敵人,死亦無憾,無需別人給我報仇了。我也不想林大哥知道今日之事,要是他問起我是怎麼死的,還請你們代我隱瞞一二,不必把詳情都告訴他,免得他心裡不安。我本身實已無甚奢求,更無後事需要料理。但有一件關係我教機密之事,卻要拜託兩位義士代為轉達。」蕭志遠道:「多謝李英雄信任我們,我們決不敢有負知己之托。便請李英雄示下。」

  李義成道:「剛才那一場大雷雨,兩位可曾碰上了?」蕭、葉二人都是一怔,不知他何以說到緊要關頭,卻離題萬丈談起雷雨來了,葉淩風道:「碰上了。這卻有何相干?」李文成道:「目前的局面,就正是與雷雨之前相似,看來大家都已給韃子壓得透不過氣來,到處都是一片粉飾升平的麻木氣象,其實卻是人心思變,積怒待發,有如雷雨將臨!

  「我一向給總舵主做聯絡各地分舵的密使,經常在江湖走動,除了給本教各地分舵溝通消息,還結納了不少志士英豪,聯絡了許多江湖幫會,可以和咱們聯誼,共謀大事的。這些我已有了聯絡的幫會,大部分林大哥是知道的,但也有若干,我連總舵主都來不及稟報的,他卻是無從得知。如今我把最重要的幾處的首領人物告訴你們,請你們記下來,可不要寫在紙上,要在心裡牢牢默記,這些人是山東武城的程百岳,河南虞城的郭泗湖,山西綺氏的侯國龍,川北廣元的徐天德,小金川的冷天祿,陝北米脂的三張:張士龍、張漢潮與張天倫──」每一個地方名和人名他都說了幾遍,蕭、葉二人用心記住,複述無訛之後,李文成才接下去說道:「我和這幾個人已經約定,用兩句暗號作為聯絡,說得出這兩句暗號,彼此就知是自己人,最為緊要,必須牢記,不能洩漏。」說到此處,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地望了葉淩風一眼,似乎心裡稍稍有點躊躇。

  葉淩風七竅玲瓏,鑒貌辨色,心裡想道:「李文成莫非對我有相疑之意?知人秘密者不祥,嗯,這暗號嘛,我不聽也罷!」便站起來,想要找個藉口行開,卻又暗自思量:「我今番舍了性命,救助他們父子,本是不圖報答,但若由此得以結納天下英豪,他日風雲際會,說個定就對幹出一番事業。這暗號我知道了也未始沒有好處,最少可以用來與那些幫會中的義面人物結交,也可以讓他們知道我是大英雄李文成推心置腹、臨終付託的朋友。」

  正自躊躇,李文成已趕忙說道:「我已知得清楚,除了那四個鷹犬之外,別無黨羽隨來,這泰山絕頂,也不會有外人突如其來的,葉兄弟也無須太小心了。這兩句晴號是:『專等北水歸漢帝,大地乾坤一代轉。』『乾坤』的『乾』字暗指乾隆,意思是說傳了乾隆這一代,他們滿洲韃子的國運就要完了。這是假託符讖,激勵弟兄們的鬥志的。」李文成輕輕巧巧的幾句話,把葉淩風突然站起來這個舉動,解釋為是由於謹慎小心,眺望把風,絲毫不著痕跡的就把葉淩風的「失態」掩飾過去,同時也無異向葉淩風解釋,他對葉淩風決無疑心。

  其實在李文成心裡,的確是曾考慮了一下的,這倒不是由於他對葉淩風有所懷疑,而是由於他的江湖閱歷,看得出葉淩風是個未曾經過怎麼鍛煉的貴介子弟,說不定還是官宦人家,這種人若是落在敵人手上,到了緊要關頭,確難保他不把秘密洩漏。正是基於這個理由,他曾稍稍有所躊躇。但後來他看見葉淩風站了起來,似是頗有憤懣之意,李文成是個胸襟寬廣,光明磊落的漢子,立即想道:「這姓葉的捨命救我孩子,我若見外於他,豈不冷了他的心?何況這只是我的疑慮而已,不見得這姓葉的將來就會那樣。」因此,還是說了。

  葉淩風的不平之氣,登時消散,舒服下來,問道:「北水歸漢帝,這又是什麼意思?」李文成道:「這是幫會中一種假託符讖的說法,林大哥聽了自然會明白的。兩位義士若是找不著我的林大哥,在天理教中還有聶人傑與丘玉兩位舵主,可以告訴他們這個秘密。這是我天理教的『海底』,交與你們,你們讀熟『海底』,可以隨口應答,我教中兄弟就會認你們是自己人了。」

  原來當時的任何幫會,都有他們自己的一套特殊暗語,稱為「海底」,幫會弟兄查問身份,稱為「盤海底」。蕭、葉二人未曾入教,李文成將「海底」交與他們,本來不合規矩,但此時事出非常,也只好從權了。

  蕭志遠熟諳江湖規矩,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將小冊子接了過來,卻交給了李文成的兒子,說道:「這『海底』應由令郎保管,我可以在路上請世兄口授。」這樣一則表示他願意接受李文成的囑託,二則表示他不敢以教外人士的身份佔有他們教中的信物。幫會的「海底」等於是證明身份的證件。

  李文成笑了一笑,說道:「也好。這孩子本來應該到十六歲才能宣誓入教的,就讓他提早幾年吧。夏兒,你接過爹爹的『海底』,以後見了林伯伯再請他給你補行儀式。」

  蕭志遠道:「李英雄還有什麼吩咐?」李文成道:「夏兒,你給兩位叔叔叩頭。」蕭、葉二人欠身道:「這怎麼敢當?」李文成道:「兩位義士若是避不受禮,我底下的話可就不敢說了。」蕭、葉二人見他如此說法,只好受了李光夏的大禮。

  李文成道:「我只怕不能照料這孩子了,還請兩位多多費心。我與兩位萍水相逢,就要兩位代我挑起一副重擔,大恩大德,只有等待這孩子長大再圖報答了。」

  蕭志遠將李光夏扶了起來,說道:「我們何幸得李英雄當作朋友,敢不盡心。我正有個主意,不知李英雄可肯贊同?」李文成見蕭志遠老成幹練,對他十分信賴,說道:「蕭大哥所想的主意,那一定是好的了。便請蕭大哥指教。」他將蕭葉二人合稱的時候,稱作「義士」,對蕭志遠一人則稱作「大哥」,口吻之間,不覺已是有點親疏之別,這在李文成是無心之失,蕭志遠也未注意,但葉淩風聽了,卻是有點不大舒服。

  蕭志遠道:「我與江大俠江海天有點世誼,此行正是去拜訪他的。我的意思是把令郎帶去,就讓世兄拜江大俠為師。一來可以跟他練武,二來可以無須憂慮鷹犬加害,你看可好?」李大成喜道:「這當然是最好不過了!實不相瞞,我與江大俠素昧平生,卻也正有這個意思呢。如今有你引見,那更好了。夏兒,過來!」

  李光夏道:「爹爹有何吩咐?」李文成道:「你自小與別的孩子不同,從來沒有哭哭啼啼的,爹爹去了之後,你只要記著爹爹平日是怎麼期望你的,不負爹爹的期望那就是好孩子了。我可不許你多流眼淚!林伯伯已經脫險,你又有了安頓,我夫複何求?哈哈,我夫複何求?」大笑三聲,忽然寂然不動,蕭志遠一探他的脈息,原來已是死了。

  李光夏抱著李文成叫道:「爹爹!」他眼眶裡淚珠滾動,卻在說道:「是,爹爹,我聽你的吩咐,我只記著韃子的仇恨,我要像你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不哭,我只要報仇!」他說是不哭,淚珠卻也滴下來了。

  蕭志遠虎目蘊淚,把李光夏扶了起來,說道:「死有重於泰山,令尊今日為國盡忠,為友盡義。慷慨捐軀,足以名垂千古,請世兄還是遵從令尊遺囑,暫且節哀,早點給他辦理後事。」李光夏道:「小侄年幼無知,一切還得請兩位叔叔作主。」

  蕭志遠道:「這裡玉皇觀的主持涵虛道長是我朋友,雖是出家之人,但古道熱腸,對朋友卻最是熱心不過的。他觀中存有各方善士施捨的棺木,咱們可以請他泰山之上入土為安吧。」李光夏道:「是,多謝蕭叔叔費神了。蕭叔叔,你的傷礙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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