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大唐游俠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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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從瑾道:「這是老百姓日常所吃的糙飯麥豆,請陛下嘗嘗,但願他日昇平,毋忘此時之苦!」玄宗哪裏咽得進口,但為了籠絡民心,只得假惺惺地吃了一點,讚道:「有情白水勝美酒。這籃麥飯,是父老對朕的愛戴之心,實勝於大內珍饈!」 郭從瑾涕泣進言道:「安祿山包藏禍心,已非一日,當時有赴闕若言其反者,陛下輒殺之,使得逞其奸逆,以致乘輿播遷。所以古聖王務廷訪忠良,以廣聰明也。猶記宋璟為相,屢進直言,天下賴以安;然頻歲以來,大臣皆以直言為諱,唯阿諛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俱不得而知。草野之人,早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何由得睹天顏而訴語乎?」 這番說話聽得在皇帝旁邊侍立的楊國忠和高力士等輩,面色全部變了。玄宗頓足嗟嘆道:「此皆朕之不明,悔已無及。多謝老丈直言。」解下玉帶,溫言謝遣。 鐵摩勒已向秦襄問知他的來歷,待郭從瑾告退,便道:「郭老前輩,我送你一程。」郭從瑾認不得他,有點詫異,秦襄道:「這位鐵都尉剛從九原來,月前尚與令徒百英兄在一處。」郭從瑾道:「原來如此,老朽也正想投往郭令公軍中。」 鐵、秦二人將郭從瑾送出五里之外,鐵摩勒告訴他杜百英在金雞嶺辛天雄處,臨分手時又想起一事,再拜託郭從瑾道:「郭老前輩若是見到令公,請轉告他我在長安曾見到賀崑,恭賀的賀,崑崙的崑,此人與宇文通往來甚密。請令公小心。」 回來途中,秦襄聽了鐵摩勒細說賀崑之事,對宇文通也起了疑心,但叮囑鐵摩勒不要多言,暗中留意。 過了咸陽,逃難的生活更是越來越苦,兵士逃亡,日有所聞,不消多日,十停中便已走了三停。這日到了一個地方,名叫馬嵬驛,忽然碰到了一場大風雨,打得旌旗零落,人仰馬翻,車篷破漏,衣甲不全,無法再往前行,只好到樹林中避雨,找到了一個破廟,給皇帝貴妃王子們棲身,士兵們則只好躲在大樹底下任由雨打。 這場雨一連下了數日,積水成災,橋毀路壞,前行不得,後退不能,大隊人馬被困在馬嵬驛。這時已是秋初時分,氣候漸冷,兵士衣單,當真是飢寒交迫,苦不堪言! 從長安帶來的軍糧早已吃光,沿途從民間搜索來的糧食有限,要留供御駕以及楊國忠等皇親國戚享用,士兵們只好屠殺馬匹,採摘野菜充飢,過不了幾天,軍馬屠殺殆盡,野菜也難以尋覓了。將士饑疲,都懷憤怒,怨聲四起。 鐵摩勒與士兵們同甘共苦,深知士兵們的怨憤,心中憂慮,難以言宣。這日幸喜雨已停了,但尚未放晴,鐵摩勒上山打了兩隻樟子回來,晚上熬了一大鍋肉湯與士卒們同喝。 他們在林中燃起野火,那鍋肉湯每人分不到一小勺,士兵們聚在一起,大發牢騷,十個有九個都在痛恨楊國忠,有的還罵到了楊貴妃!楊國忠的衛士也聽到了,在群情洶湧之下,他們哪敢前來干涉,只有遠遠避開,佯作不聞。 士兵們中有人歎道:「看來咱們已是注定了要命喪他鄉,這副骸骨,不知埋在哪個荒山野地?」憤氣未平,鄉思又起,也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頓時間嗚咽之聲四起,饒是鐵摩勒這樣的硬漢子,也不禁心酸。他既是傷心,又是憂慮,心中想道:「士氣沮喪,一至如斯,若然碰到敵人,準得一敗塗地!」 有個擅於吹笛子的小兵,吹起了家鄉的曲調,又有一個軍中的小主簿(掌管文書的官兒)用嘶啞的聲音,唱起了杜甫的一首詩:「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這詩是杜甫詠懷古跡詩五首之一,說的是南北朝文人庾信的故事,他在南朝的梁亡之後,流落於西魏北周,終於老死他鄉,曾作有「哀江南賦」表達鄉思,充滿了故國興亡之感。杜甫此詩借古跡詠懷,以庾信自況,也是自傷飄泊的。 唐朝詩風最盛,尤其李、社二人的詩篇,當時差不多人人都能吟誦,士兵們縱使不知庾信其人其事,也略解詩中之意;縱使不解詩中之意,也聽得出詩中那種愁思。「支離東北風塵際,飄泊西南天地間……」這兩句詩一唱起來,嘆息聲與啜泣聲便此起彼落了。 鐵摩勒不忍再聽下去,悄悄離開,忽地有個宮女從林中閃出,說道:「鐵都尉,我正在找你,公主有請!」 鐵摩勒怔了一怔,道:「夜已深了,這個時候去謁見公主,怕不便吧?」那宮女道:「公主不在『行宮』,她在後面的林子裏等你,有緊要之事與你商量,你快去吧。」 皇家有皇家的規矩,這時雖是逃難之際,皇帝住的也是座破廟,但依然要尊稱為「行宮」。在「行宮」周圍的數十丈方圓之地,除了是龍騎侍衛之外,其他隨從將土,都不許踏進,破廟後面的一片林子,也列為禁地。鐵摩勒不是龍騎侍衛,但他官居「虎牙都尉」,是散騎侍衛的副統領,又是皇帝特別指定他護衛公主的,所以可由公主的侍女將他引入林子。 鐵摩勒聽說公主有緊要之事,心頭一震,他是奉命要聽公主調度的,只得不避嫌疑,跟隨那個宮女去見公主。 日間雨勢已收,這時雲開月現,下了將近十天的雨,今晚方始再現月光。鐵摩勒踏進林子,月光下,只見公主衣裳淡雅,孤獨一人,立在一棵老松樹下,向他招手。那宮女早已悄悄地溜走了。 鐵摩勒屈下半膝施禮稟道:「鐵錚參見公主,不知公主何事見召?」長樂公主伸出纖纖玉手,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必拘禮。」便要扶他,鐵摩勒著了慌,連忙站了起來,閃過一邊,說道:「多謝公主厚待,但君臣之禮,不可廢了。」 長樂公主秀眉微蹙,幽幽說道:「在這時候還說什麼君臣之禮,你難道不可以將我當作朋友看待嗎?我最不歡喜你在我面前拘拘束束的。」 鐵摩勒只得與她並肩坐了下來,長樂公主道:「這些天來,你們是受盡了苦楚了。」鐵摩勒道:「但得皇上和公主平安,我們受點苦算不了什麼。」長樂公主嘆了口氣,說道:「都是我家害苦了你們,唉,在這種亂世,生在帝王之家,也真是不幸。鐵錚,我倒是真羨慕你在江湖上的闖蕩生涯呢!倘若我不是公主,我也想到四方走走,隨你闖蕩江湖,那有多自由自在呀。就不知我的本領可夠得上在江湖闖蕩嗎?」 鐵摩勒心中一跳,低頭說道:「公主說笑了。」長樂公主正容說道:「我這才不是說笑呢,鐵錚,你不懂我的心事的。」 鐵摩勒定了定神,問道:「聽說公主有什麼緊要之事?……」長樂公主打斷他的話道:「你們受盡了苦楚,這還不是緊要之事嗎?」鐵摩勒不覺又是一怔,一時間未明其意。長樂公主歎道:「你忠心耿耿,受冷抵饑,毫無埋怨,士兵們可不見得都似你那樣忍受得了吧?鐵錚,我把你當作心腹之人,你也得把實情告訴於我。」 鐵摩勒道:「士兵們遭受風吹雨打,且又衣食不全,少少的埋怨,那自是難免的。但他們也明白,這都是朝中出了奸臣的緣故。」鐵摩勒講得很謹慎,也沒敢直指出楊國忠之名。 長樂公主歎道:「你不要瞞我了,何止少少的埋怨,那簡直是怨氣沖天,他們對楊國忠是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 鐵摩勒頗感驚奇:「公主,你已經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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