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大唐游俠傳 | 上頁 下頁


  史逸如笑道:「你莫非疑心他的寶釵來路不正?」盧氏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以段大哥的為人、縱使是再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會疑心他是不義之財,但從他有寶釵這件事情看來,他定非常人,若非先代曾作高官,他本身就必是荊軻聶政這流人物。而他甘心在這小村子裏默默無聞,依我看來,只怕他多半是惹了什麼災禍,避難而來的!」

  史逸如暗暗佩服妻子的見識。心中想到:「我初見這股寶釵之時,也曾暗暗疑心,卻沒有她這樣思慮周詳,一猜便破。」但他為了怕妻子產後過份擔心,對段珪璋與安祿山結怨之事,還是瞞過不提。只是說道:「你猜得不錯,他確是將門之後。這股鳳釵是他先祖隨李靖大總管西征的時候得來的。段大哥為人好義,也許得罪過一些小人,想不至於有什麼大災大禍。」盧氏道:「但願沒有就好。」

  史逸如將寶釵交給妻子收好,出外給幾個本家的長輩拜年,又到村頭村尾走了一轉,村人都在紛紛談論著今早的事情。痛罵安祿山的草菅人命,稱讚那無名少年的本領不凡。史逸如在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事情過後。並沒有陌生人到村子來過。放下了心,想道:「要是安祿山認得他,一定會派人打聽的。既然無人來過,大可不必憂慮。」

  他晚上回家,因為妻子在坐蓐期中,照習俗請有產婆陪她過夜。他吃過晚飯,看了妻子一躺,便到書房歇宿。那時已是將近二更,他踏入書房,點燃蠟燭,忽見一個陌生人坐在裏面。

  史逸如驟然見著一個陌生人坐在自己的書房裏面,這一驚非同小可,燭光搖曳之中,但見此人乃是個滿面虯鬚,全身披掛的軍官,這軍官未待他開口,便即起立相迎抱拳笑道:「不速之客,深夜造訪,冒昧之至!好在段先生乃是江湖豪士,此類事情。當已司空見慣,想不會見怪吧!」

  史逸如雖是個文弱書生,但膽氣素豪,雖然由於意外,大吃一驚,待到看清楚來客是個軍官,心中已明白了一半,這時又聽得那軍官稱呼自己做「段先生」,事情更是完全明白,心中想道:「段大哥今早躲入我家,不問可知,這廝是把我當作段大哥了!」

  史逸如定了定神,他心內雖然明白,卻佯作不知表出驚詫的神情問道,「尊駕何人,此來何意,尚請示知。」

  那軍官望了史逸如一眼,史逸如雖說心神稍定,驚慌的神色,到底不能完全掩蓋,軍官心裏想道:「安大帥說他精通武藝,本領非凡,卻怎的是個書生模樣,一見我就嚇得發抖呢?莫非他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身懷絕技,卻故意裝出這般模樣?」

  那軍官坐了下來,說道:「小可在平盧節度使安大帥麾下當個驃騎將軍,小姓田,名承嗣,田土的田,奉承的承,嗣位的嗣。」他一口濃濁的山東口音,似是怕史逸如聽不懂似的,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書桌上劃,書桌上現出了「田承嗣」三字,好像木工用鑿於鑿出來似的,入木三分。

  這田承嗣本是江湖大盜出身,以前在黑道上可說是無人不知,他自報姓名,並顯露了這手本領,用意就在要懾服「段珪璋」,使「段珪璋」不敢抗拒。

  史逸如根本不懂武功,這時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恐懼,對田承嗣的裝腔作勢,只覺得可笑,當下淡淡說道:「原來是田將軍,久仰,久仰了,有何見教,請明白說吧。」

  田承嗣露了這手武功,見史逸如反而神色如常,毫無怯態,心道:「果然他是真人不露相,我幾乎走了眼了。」越發認定史逸如便是段珪璋,因為摸不清他的深淺,心裏反而有些發慌,當下又顯露了一手「金剛手」的功夫,輕輕一抹,將書桌上這「田承嗣」三字抹去,強笑說道:「原來段先生早已知道小可賤名,咱們現在的身份雖有不同,但卻都是在江湖上混過來的,紅花綠葉,同出一源,田某決不能得罪段先生,請段先生也不要令我為難,給我一點面子,和我一道走吧!」

  史逸如仍然佯作不知,淡淡說道:「田將軍,這可奇了,你我素不相識。你可要我跟你去那兒啊?再說,我也沒有見過三更半夜來訪客的!」

  田承嗣霍地起立,神色緊張。沉聲說道:「段先生,你也算得是個成名人物,田某已按武林規矩,以禮相邀,難道你當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麼?走與不走,一言可決!何必婆婆媽媽的推三阻四,佯作不知?這豈是英雄本色?」

  史逸如笑道:「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而且我確實是還未知道將軍的來意啊,就是請客也總得有個請客的因由吧?」

  田承嗣「哼」了一聲,道:「這因由麼?請你問咱們的節度使安大帥去!」

  史逸如道:「哦,原來請客的竟是『安祿山』麼?」

  田承嗣道:「是呀,安大帥吩咐,無論如何,都要請你先生駕到。所以你不去也得去!」頓了一頓,又轉過稍為溫和的口吻說道:「段先生,你是明白人,不必細表。田某乃奉上命差遣,不得不然,請你不要再難為在下了。」原來這田承嗣對「段珪璋」也有幾分怯意,要不然他早就動手了。

  史逸如在盡量拖延時候,這時間他已轉過無數反反覆覆的念頭。要是去了吧,結果如何,殊難預料。而且他半生討厭權貴,像安祿山這種殘民以逞,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尤其是他憎恨的人。若在平時,他是寧死也不會去見安祿山的。但現在卻涉及段珪璋,要是不去吧,他就得說明自己的身份,讓這個田承嗣明白,這是一場誤會,他並不是段珪璋可是,這樣一來,段珪璋卻就難以脫身了。

  田承嗣迫到了最後關頭,史逸如把心一橫,暗自想道:「我去還不打緊,安祿山的手下捉錯了人,他縱然蠻不講理,也未必便敢把我殺掉。段大哥去,最少也免不了一場凌辱,他是一個寧死不辱的響噹噹的漢子,我說出真相,那即是害了他一條性命?」

  史逸如心意已決,立即打了一個哈哈,仰天笑道:「安節度使居然知道有我這個人,還派了一位大將軍來訪,當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說不定我還可以混個官兒做做,哈哈,既蒙寵召,焉有不往!」

  田承嗣的心情本就像繃緊了的弓弦,隨時準備動手。聽他這麼一說,登時鬆了下來,笑道:「段先生果然是明白人,聽安大帥說你和他本來是老朋友,只要你肯說幾句好話,你想做什麼大官,都是易如反掌!段先生,我早已準備好了馬,就請動身吧!」

  史逸如卻好整以暇的一笑說道:「這麼急?我總不能說動身就動身呀!」

  田承嗣面色一沉,哈聲說道:「你還有什麼事情?安大帥吩咐,要我在天亮之前,將尊駕『請』到長安,要是再拖延時候,我可以等你,安大帥卻不能閒著在那裏等你!」

  史逸如道:「我總得和家人道別一聲吧?」

  田承嗣笑道:「要不是我早已知道你的身份,我真要把你當作一個酸秀才了。大丈夫做事,豈有這樣沾沾滯滯的?你去和家人道別,一時之間,那裏說得清楚?萬一你的婆娘哭哭啼啼,鬧到天明,只怕還未能動身!」歇了一歇,又道:「我看在你是武林同道的份上,絲毫沒有驚擾你的家人,你又何必在這半夜三更將他們吵醒?」心裏想道:「這段珪璋枉有那麼大的聲名,卻怎的簡直不懂江湖規矩,也不像個江湖人物!」

  其實史逸如也並不想去和妻子訣別,令妻子傷心,他這樣說。乃是另有打算。而田承嗣的不肯答允,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聽得田承嗣並沒有擾及他的親人,先放下了一重心事,當下說道:「話雖如此,但我此去,不知何時歸來,總得留個字兒,免得他們疑神疑鬼,平白擔憂。」

  田承嗣甚不耐煩。但也只得說道:「好,你就留個字兒吧。不必涉及安節度使,胡亂找個藉口,只要讓你家人知道你是平安就行了。將來你衣錦榮歸,再令他們大大驚喜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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