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大唐遊俠傳 | 上頁 下頁


  史逸如在儘量拖延時候,這時間他已轉過無數反反復覆的念頭。要是去了吧,結果如何,殊難預料。而且他半生討厭權貴,像安祿山這種殘民以逞,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尤其是他憎恨的人。若在平時,他是寧死也不會去見安祿山的。但現在卻涉及段珪璋,要是不去吧,他就得說明自己的身份,讓這個田承嗣明白,這是一場誤會,他並不是段珪璋可是,這樣一來,段珪璋卻就難以脫身了。

  田承嗣迫到了最後關頭,史逸如把心一橫,暗自想道:「我去還不打緊,安祿山的手下捉錯了人,他縱然蠻不講理,也未必便敢把我殺掉。段大哥去,最少也免不了一場淩辱,他是一個寧死不辱的響噹噹的漢子,我說出真相,那即是害了他一條性命?」

  史逸如心意已決,立即打了一個哈哈,仰天笑道:「安節度使居然知道有我這個人,還派了一位大將軍來訪,當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說不定我還可以混個官兒做做,哈哈,既蒙寵召,焉有不往!」

  田承嗣的心情本就像繃緊了的弓弦,隨時準備動手。聽他這麼一說,登時松了下來,笑道:「段先生果然是明白人,聽安大帥說你和他本來是老朋友,只要你肯說幾句好話,你想做什麼大官,都是易如反掌!段先生,我早已準備好了馬,就請動身吧!」

  史逸如卻好整以暇的一笑說道:「這麼急?我總不能說動身就動身呀!」

  田承嗣面色一沉,哈聲說道:「你還有什麼事情?安大帥吩咐,要我在天亮之前,將尊駕『請』到長安,要是再拖延時候,我可以等你,安大帥卻不能閑著在那裡等你!」

  史逸如道:「我總得和家人道別一聲吧?」

  田承嗣笑道:「要不是我早已知道你的身份,我真要把你當作一個酸秀才了。大丈夫做事,豈有這樣沾沾滯滯的?你去和家人道別,一時之間,那裡說得清楚?萬一你的婆娘哭哭啼啼,鬧到天明,只怕還未能動身!」

  歇了一歇,又道:「我看在你是武林同道的份上,絲毫沒有驚擾你的家人,你又何必在這半夜三更將他們吵醒?」

  心裡想道:「這段珪璋枉有那麼大的聲名,卻怎的簡直不懂江湖規矩,也不像個江湖人物!」

  其實史逸如也並不想去和妻子訣別,令妻子傷心,他這樣說。乃是另有打算。而田承嗣的不肯答允,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聽得田承嗣並沒有擾及他的親人,先放下了一重心事,當下說道:「話雖如此,但我此去,不知何時歸來,總得留個字兒,免得他們疑神疑鬼,平白擔憂。」

  田承嗣甚不耐煩。但也只得說道:「好,你就留個字兒吧。不必涉及安節度使,胡亂找個藉口,只要讓你家人知道你是平安就行了。將來你衣錦榮歸,再令他們大大驚喜一番。」

  史逸如笑道:「我懂得,當然不會涉及安祿山。」

  提起筆來,立即寫了一封短劄,只說出外謀事,叫妻子若遇困難,可找親友幫忙。田承嗣在旁看他寫信,不作一聲。

  史逸如將信箋用墨硯壓住,擺在書桌當中。心裡想道:「我妻子比我聰明,她明天一早,見了這封信,當會料到我是遭遇了意外,立即便會派人告訴段大哥。那時她雖然是傷心。總比現在夫妻訣別要好過一些。段大哥也定然會照料他們母女,保護她們遠走高飛!」

  可憐史逸如雖然煞費苦心,他到底缺乏江湖經驗,怎知田承嗣也早已有了安排,要不然怎能容許他寫這封信?

  田承嗣悄聲說道:「腳步放輕一些。」

  兩人走出書房,田承嗣一個飛躍上了屋頂,見史逸如沒有跟來,連忙躍下,含怒問道:「怎麼,又不想走了嗎?」

  史逸如道:「我在自己的家中,我離家也不能這樣鬼鬼祟祟,要走,我得從大門走出去!」

  江湖中正巧有這麼一條規矩,有身份的武林宗匠,縱使受人脅迫,也定然要走大門離開,才不至有失身份,田承嗣暗自罵道:「這個時候,還講這些臭排場!」

  但也只得依他,從大門走出去。史逸如一看,門外已經有了三匹上了鞍的駿馬。

  一個黑衣軍官走了上來,抱拳說道:「這位就是段先生吧?小弟薛嵩,以前也曾在幽州混過一些時日。段兄大名,如雷震耳,今日幸會。」

  安祿山手下,有幾個得力的將領,薛嵩亦是其中之一,史逸如答禮道:「薛將軍的大名,在下也是久仰的了。」

  薛嵩得意之極,哈哈大笑,史逸如不知他笑些什麼,只聽得田承嗣說道:「聽說以前為了清河溝李家的事情,你們幾乎要刀兵相見,有這回事麼?」

  薛嵩道:「是呀,連時間都約好了。後來那個自稱是虯髯客弟子的出頭,將事情化解,我與段兄也就各走東西,始終就沒有再見過面,哈,哈,說起來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田承嗣笑道:「以後咱們都是同僚,你們兩位也可以多多親近了!」

  史逸如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清河溝的事情。好在他們忙著趕路,薛嵩按照江湖禮貌,敘了幾句之後,立即催他上馬,沒有再說下去,史逸如才得免露出破綻。

  田承嗣在前,薛嵩在後,他們兩匹馬將史逸如夾在了當中,原來這薛嵩也是江湖大盜出身,一手袁公劍法,出神入化,安祿山差遣這兩個人來。乃是防備段珪璋抗命的,薛嵩剛才在外面接應,亦自準備有一場激鬥,想不到田承嗣將事情辦得這樣順利,他也是喜出望外。

  史逸如的心情卻是非常沉重,他跨上雕鞍,回頭一望,心中想到:「她現在也許還在夢中,怎知已是夫妻離別?呀,不知以後還有沒有夫妻重見之期?父女會面之日?女兒剛剛出世就失掉父親,她將來長大,不知要如何悲痛?」

  同時,心中忽又起了一層疑雲,田承嗣來到他家,在他的書房裡纏了他將近半個時辰,臥房在屋子內進,距離較遠,妻子產後虛弱,熟睡了就不易醒來,這猶可說。他家中一個書僮,一個婢女,另外還有一個請來的產婆,晚上是準備不睡覺來照料產婦和嬰兒的,他們為什麼都一點沒有聽到聲息?他和田承嗣在書房裡說了這麼久的話,難道睡在書房後間的書僮都聽不見麼?

  可是這時已不容許他仔細思索了,田承嗣已經是放馬疾馳,在前帶路,他只得緊緊追隨,他雖然不精於騎術,但他那匹馬卻是久曆疆場的駿馬,不必他驅策,就安安穩穩的馱著他跟著前頭那匹馬疾跑。他家離長安不過六十裡,這三匹馬都是日行數百里的駿馬,不過兩個時辰,便到了一處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山下有一幢大屋,史逸如認得那就是驪山,原來這座大屋,便是安祿山在長安的府邸。

  這時剛是五更時分,天還未亮,田薛二人帶他從角門走入,請他先到衛士聚集的白虎堂歇息。

  薛嵩得意洋洋的說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段珪璋,以後你們多多向他請教。」

  白虎堂裡有十多名輪值的衛士,聽說是段珪璋,都「啊呀」一聲,站了起來,待看清楚了史逸如的相貌,卻又不禁都怔了一怔,心中均是想道:「這曾經縱橫河朔,大名鼎鼎的段珪璋,卻怎的竟是一個白面書生?」

  這班衛士雖然覺得「段珪璋」的相貌出乎意料,但段珪璋的威名,十多年前就已震驚河朔,那個敢予輕視?因此仍是紛紛上前敬禮,史逸如也大模大樣的,誰向他敬禮,他都是大馬金刀的坐著,淡淡的點一點頭。

  一個衛士問道:「段大俠見多識廣,目下咱們就有一件事情,想向段大俠請教。」

  史逸如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說吧!」

  那衛士道:「近年來有個名噪武林的妙手空空兒,段大俠可知道他的來歷嗎?咱們的大人想禮聘他,不知段大俠可有辦法?」

  史逸如冷冷說道:「什麼空空兒,俺從來沒有聽過!」

  那班衛士們大吃一驚,做聲不得。要知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十居八九,都是唯我獨尊,目中無人。他們只道「段珪璋」是看不起空空兒,所以語氣才這樣輕蔑。那個向他請問的衛士更是心中想道:「一山難容二虎,他投到大師的帳下,當然不願有勝過他的人。我請他設法去找空空兒,實是失言,少不得要碰他的釘子了。但他居然敢輕視空空兒。只怕確是身懷絕技,名不虛傳!」

  這個衛士碰了釘子,大家都不敢作聲。田承嗣微微一笑,扭轉話題,問另一個衛士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那衛士道:「扎手得很,那個老的,武功怪異,咱們都瞧不出他的路數。還有一個小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徒弟,土頭土腦的似是一個鄉下少年,手底卻非常狠辣、連張統領都給打傷了。」

  田承嗣問道:「傷得重不重?」

  那衛士道:「僥倖可免於殘廢,但最少也得臥床三個月,田將軍,我看你還是親自出馬的好。」

  史逸如聽他們說起那鄉下少年的形貌,心中一動,想道:「莫非就是昨日在馬蹄下救人的那個少年?」

  田承嗣笑道:「段大哥來了,這件功勞正好讓給段大哥作見面禮。段大哥,梅花針刺穴的功夫想來你定然可以破解?」

  史逸如未及回答,忽聽得牌官高聲傳令道:「大帥傳田二將軍偕同段珪璋進見!」

  原來這時天色大亮,安祿山已升堂了,正是:

  肝膽照人真義士,不辭刀鋸為良朋。

  欲知史逸如性命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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