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四九


  丁劍鳴將自己暗綴索家武師之事告知,笑道:「他們的本領太稀鬆了,我跟在他們背後這麼久,他們都不知道。真是白來送死。只是你們下手也太毒辣了!」

  姜老頭子見丁劍鳴這麼一說,平素對他的敵意,不由得雲散煙消。心想:一個人的行為真是複雜。就如眼前這位丁劍鳴,結交豪紳,輕視濟輩,武林中人一向不值他的所為,誰知他也是性情中人,其實丁劍鳴也並非特別有所愛於姜家,只是他既以英雄自命,認為既伸手管了這事,就得保姜家祖孫,逃出保定。

  當下姜老頭子一再謝過。問道:「丁兄有什麼事需要老朽效勞?」

  丁劍鳴微露愧色,訥訥說道:「就是我的孩子的事情。咳,我年紀也不小了,就只有這麼一個孩子,他走了,我,我寂寞得很,不怕你老見笑,這些天來,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如泥土!

  「前次我冒昧登門,瀆犯你老,還望你不要見怪。求你此次在江湖上行走,代為留意,若萬一得知曉兒消息,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老年人特別愛兒女的心情,姜老頭子深有同感。他不禁眼圈微紅,上前握著丁劍鳴的手說道:「丁兄,我一定代你留意!我也感謝你這次相救之恩!」兩個老年人在江濱握手道別,唏噓嘆息,都有著一種沉重的感情。

  旁邊的姜鳳瓊姑娘卻不瞭解這種老年人的感情。丁劍鳴去後,她問爺爺道:「爺爺,你真的要代他尋覓丁曉?我看就是尋到,也不該叫丁曉回到他父親那裏。他父親好不近情理,迫著他要他和一個富家女子結婚呢!」姜鳳瓊完全是另一個想法,她不知怎的,很不願意丁曉被迫結婚。同時她更認為:丁曉能像鳥兒一樣,飛出狹窄的籠,參加到義和團中,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姜老頭子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我的好姑娘,到你有了兒女時,你就明白父母是怎樣捨不得兒女了。」

  姜鳳瓊姑娘紅了臉皮,只聽得她的爺爺又笑著道:「我的好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像丁曉的父親那樣,迫著你和不相識的人結婚。我選孫女婿,我看中了也得你看中才行。」

  姜鳳瓊姑娘更滿臉絆紅,嬌啐道:「爺爺,好沒來由,拿我來取笑。」

  祖孫二人談笑之間,已出了保定城外。姜鳳瓊姑娘提議去找朱師叔。姜老頭子思量再三,嘆道:「我本不願去找朱紅燈,我是不願你一生在波濤險惡中過活。你是女孩兒家,我不放心你參加他們的事業。只是你既然想去,我又答應了丁劍鳴代他尋找丁曉,看來丁曉多半已在義和團中。朋友一諾,重於千金,沒說的,我只有到山東朱紅燈處一探了。」

  一路上他們提心吊膽,防備追捕。姜翼賢把孫女兒易釵而弁,打扮成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揀僻路,曉行夜宿,一路提心吊膽,誰知一到山東,卻又發生了件事,叫姜老頭子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日祖孫倆到了一個小鎮歇腳,天已垂暮,遂胡亂投了一家客店。這家客店很小,只有幾個客房,姜老頭子發現對面客房的住客,是一個英姿飄颯的少年,當自己走入房時,他突然起身注目。姜老頭子的眼光方與他接觸,他似有所警覺,喃喃自語道:「天黑了,得掌燈了!」於是添油燃燈,放了好多條燈蕊,把火弄得很亮。弄好之後,斜躺在炕上,布簾子卻沒有放下。

  姜老頭子心中一動。他老於江湖,深知單身旅客,投店之後,吃過晚飯,多是急於安歇,好早起趕路。但這少年卻沒來由地把燈火弄得很亮,既非看書,又非做活,而且打開門簾,其中顯然別有用心。

  姜老頭子不作聲響,叫店小二弄茶備飯,也故意不放下門簾,把燈火弄得很亮。他和姜鳳瓊姑娘在房中吃飯,自己嘀咕道:「這間店房發悶,打開簾子通通風吧。」

  姜老頭子暗暗留意這少年,見他眼角原自飄向自己這邊。一聽了自己這話後,忽的起立,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道:「得睡覺了。」於是輕輕把布簾放下,乘機又瞅了姜鳳瓊一眼。

  姜老頭子瞧在眼內,越發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簾子,必然是因聽了自己的話,恐怕別人懷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飾。而他一再注視自己的孫女,必非正經旅客。姜老頭子再詳細地審視自己的孫女兒,看不出有什麼破綻,姜鳳瓊生得壯健,舉止原就像男子,這一打扮,除非和她相處一起,才辨得出。這個少年,只是和她對過「盤子」(面子),又在黃昏日落之後多時,怎的會瞧出什麼綻破?姜老頭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頭子老於江湖,可是這番卻猜錯了,這人並非不良少年,而是武林名家子弟,這人便是太極陳之侄陳保明,他是奉朱紅燈之命到河南去的。陳保明為人素來仔細,而且他奉義和團總頭目之命,進行秘密活動,自然對什麼人都有戒心。他見姜老頭子長鬚飄飄,卻無一點龍鍾之態,已自留心,忽地在姜鳳瓊經過自己門前時,給他發現姜鳳瓊的耳珠,有一個小小的耳環痕(練武之人,眼力較常人為好。陳保明更因自小就學太極正宗功夫,更是幾可昏夜見物),他也心裏起了懷疑。猜不透姜老頭子他們的路數,深怕是官府中人,喬裝偵伺他的。

  兩方都已犯疑,各自提防。當晚姜老頭子看孫女兒熟睡後,暗暗起身,正想偵察對面少年,忽聽得對房也有微微聲響,他心中偷笑,疾地捲簾飛身上屋,直似飛絮沾塵,毫無聲息。穿簾飛掠上屋,趁那少年客人未出來之際,又輕輕一點屋面,逕自飛越屋脊,伏在少年客人的房上。這時那少年方輕輕開了房門,探頭往外偷望。他見沒人,也飛燕似的竄上了姜老頭子的房上,用「珍珠倒捲簾」之式,雙足鉤著瓦壟,逕自向姜老頭子後窗張望進去,這時少年背向著姜老頭子,他竟未發現自己房上也伏得有人。

  姜老頭子見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閃身便入了少年房中(那少年出來時,匆忙間可沒關上門)。只見房中掛著一口劍,一個暗器囊子,可沒有什麼行李。姜老頭子好生奇怪:這個倒像沒有惡意,否則為什麼不帶兵刃?姜老頭子急竄出來,伏在後邊瓦面上,下身倒懸,只露出個頭。這時見那少年方回首過來,好像微微咦了一聲,張首四顧。姜老頭子急把頭一縮,疾地將一粒石子,射進少年房中。少年一聽聲息,大吃一驚,急忙閃回房中。姜老頭子也趁這個時機,一長身子,飛越過兩間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內。這是姜老頭子轉移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會給那少年發現。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見姜鳳瓊睡得正濃,聞一聞也沒悶香氣味,放下了心。他是打算那少年若有什麼異動,就把他結果的。這也是陳保明幸運,沒帶兵刃,沒帶暗器,只是想偵察一下,沒什麼壞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受重傷。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故意咳嗽兩聲,裝著半夜摸起來找茶水的模樣,弄得房中作響。陳保明吃了一驚,心想:今晚真個見鬼!剛才張望時,正因不見了那老頭子而奇怪,怎的這一轉眼之間,他又在房中咳嗽起來了。害得陳保明一晚沒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頭子就把姜鳳瓊喚醒,高聲對她說:「瓊兒,今日我和你去獵兔子!」姜鳳瓊詫然問道:「爺爺,你怎的有這個閒情?好端端要去打什麼兔子?」姜老頭子豎起指頭,噓了一聲道:「別多問!你只管跟著我好了。」

  陳保明聽得分明,心中大怒。這老頭子口中說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來找碴(找麻煩之意),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誰獵誰吧?當下結了店帳,自走趕路。回頭一望,姜老頭子祖孫竟緊跟著綴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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