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四八


  陳保明大吃一驚,方待請問,薑鳳瓊卻又忍不住口,搶著問道:「那麼丁曉現在是在你的家中,不是在義和團嗎?」

  此語一出,姜老頭子和陳保明兩人面色都變。姜老頭子面挾寒霜,對著陳保明呵斥薑鳳瓊道:「這個孩子總是愛亂說話。陳兄,你別見笑,她以為江湖上有點來頭的人都是義和團的,真是孩子之見!」說著,又盯薑鳳瓊一眼,再次示意,叫她不要多話。

  陳保明卻不理會姜老頭子嘮叨分辨,喜滋滋地說道:「你們原來知道丁曉的底細,他沒有參加義和團。不過義和團中的人,我倒認識一二,你們若想去,我可以給你們指引。」

  姜老頭子沉著面說道:「謝謝你小哥熱心,我們不想去,也不要你指引。」陳保明給潑了一盆冷水,甚不痛快。姜鳳瓊剛才給爺爺呵斥,也噘著嘴直生氣。

  原來姜老頭子世故極深,聽了陳保明的話,已另有打算。他現在正是清廷搜捕,不能露面的黑名單人物,他雖知道陳保明是太極陳之侄,也不願向他說出自己的身分。而且他怕陳保明少年口疏,會給他帶來麻煩。

  陳保明也是個城府頗深的少年,當下話不投機,便想告退。但他仍然執禮問道:「一直還沒有請教你老的大名?可以……」

  姜老頭子不待他說完,截著道:「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小哥,你自趕路,我們還要回去。」

  陳保明點頭道別,轉身便走。姜老頭子忽然又把他喚住道:「你且慢,我還有兩件事情。第一件是拜託你通知丁曉,說他父親很想念他,要他回家。」

  陳保明眨眨眼睛,「哦」了一聲道:「第二件呢?」

  姜老頭子笑道:「你忘記剛才交手之後,我問的兩個問題了嗎?第一你昨夜為什麼偷偷在我的房外張望?第二你是哪位名師弟子,你答覆了後一問題,卻還沒答覆前一問題呢!」

  陳保明又羞又氣,這簡直是有點像「逼問口供」,剛才打敗給他,給他追問,還可強忍,現在他已知道自己是太極陳家的子侄,仍是以老賣老,咄咄迫人,未免太不給面子。陳保明當下悄聲說道:「老前輩既然要問,我只好冒昧說了。我見這位『兄台』──說著,用手指了指薑鳳瓊──留有耳環痕跡,年少無知,生出好奇之心,所以偷偷張望,你老要怎麼處罰,我沒話說!」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陳兄犯疑了?我這個孫子自幼柔弱,是我怕他長不大,所以自幼將他當女孩打扮。瓊兒,你上來和陳兄相見。」

  陳保明一聽完姜老頭子的話,驀的回頭,絕塵而去,口中嚷道:「多謝你老不加處罰,我不麻煩你們了。」他是負氣而去了。

  陳保明負氣而去,竟將姜老頭子請他通知丁曉的事置之腦後。原來陳保明胸襟比較狹隘,想法也與姜老頭子有很大的不同。他知道丁曉是為拒婚出走的,同時他在江湖上這麼多年,也時時聽得武林前輩談起丁劍鳴為人,多數說他結交官府,輕視同道,陳保明聽得多了,自然對丁劍鳴沒有好感。如今聽得姜老頭子要他轉告丁曉,要丁曉回家,他從心底就產生反感。所以在姜老頭子鄭重交托時,他只是「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事情過後,他更是心中冷笑,暗暗罵道:「這老傢伙,還想我給他把丁曉拉回去呢。哼,一定不是好路道。」他又憶起當他提起義和團,想給他們「指引」時,姜老頭子那副神情,他更是越想越不高興,以為姜老頭子縱非官府鷹犬,也定是敵視義和團的人。他不知道義和團的總頭目卻正是這「老傢伙」的徒弟。

  不但此也,陳保明因為少年氣盛,這次給人打敗戲弄,覺得是一大恥辱的丟臉之事。因此他非但不通知丁曉,對什麼人也沒有提起。也正因此,所以朱紅燈找他的師父,一連幾年都找不到。

  按下陳保明不表,再說姜老頭子目送陳保明去後,長歎一聲,折回原路。薑鳳瓊緊跟著問道:「爺爺,你今天是怎麼回事,我們不向荏平進發找朱師叔去,折回來作甚?」

  姜老頭子茫然遠望,良久,良久,始淒然說道:「孩子,我不想去找你的朱師叔了!起初我以為丁曉在義和團中,如今既知道他不在了,我何必急急前去。太極陳是當代武林名宿,丁曉在那裡,不消幾年,就會給鑄成一個人物。在那裡也不會出什麼岔子。我已經通知了太極陳的侄子,也就不負丁劍鳴的囑託了。

  「再說,你師叔的行事,連我也不明白。我從河北到山東,暗中探聽,人人都說義和團變了。以前是『反清複明』,現在卻是『扶清滅洋』了。孩子,你不見沿路有一些拳廠,不是堂而皇之的掛出字型大小,分明是得到官府的允許嗎?咳,紅燈此人心雄膽大,做事每出人意料之外,我就怕他走錯了路時,我這個做師父的也難下臺。」

  姜老頭子的心情就是這麼矛盾,以前他怕跟朱紅燈「造反」,會連累自己的孫女兒成天過波濤起伏的生涯;現在又怕朱紅燈變節投降,使自己也捱人責駡。他的確沒有深知自己的徒弟,也想不到策略上的運用。朱紅燈的「改變」有其錯誤,但卻絕非「投降」。

  姜老頭子不瞭解這些,姜鳳瓊姑娘也想不透其中道理。她很單純地覺得「滅洋」值得擁護,因為她也曾見過當時「吃教的」人怎樣借外國教堂的勢力欺壓平民;但「扶清」卻是不該。因此她聽爺爺一說,也沒了主意了。她是爺爺親自撫養成人的,感情上也離不開爺爺。她甩了甩頭,慨然說道:「爺爺,我隨你的意思。你說,咱們該往哪裡去?」

  薑翼賢凝視著他的孫女兒,歎道:「孩子,只是連累你隨我奔波了。我們繞道河南,出潼關到陝西去吧。」

  姜老頭子的朋友是萬勝門的老掌門管羽禎,以前也曾到過保定。廿年前回陝西原籍,許久不通音訊了。在保定時姜老頭子和他最為相得。

  這番跋涉長途,姜老頭子更有經驗了。時當秋冬之交,他給薑鳳瓊買了一頂大風帽,恰可把耳環痕遮著。他笑道:「瓊兒,你以後行動,可得更小心了。不然再遇著第二個『陳保明』,有得你麻煩的呢!」

  姜老頭子攜著姜鳳瓊自山東入河南、至陝西,越過嵩山,越過秦嶺,時節已是初冬,氣候越北越冷,寒風卷雪,飛砂撲人,薑鳳瓊很是不慣。

  可是氣候寒冷倒還事小,更令他們提心吊膽的,是時時害怕鷹犬的追蹤。他們在保定殺死索家武師和兩名從京城來的官差後,已是「欽犯」了。清廷行文各處,指名追捕。好在當時「欽犯」不止他一個(例如「匕首會」中的重要頭目就都是「欽犯」),他們隱蔽得也好,所以沒有給公門的人發現。但雖然如此,也受了幾場虛驚。

  更不幸的是:他們辛辛苦苦地到了陝西,始知道管羽禎已經死了。萬勝門的掌門位子已傳給他門中的長輩老拳師劉展鵬的兒子劉雲英,總「堂口」也移到山西去了。

  姜老頭子在陝西沒有熟人,他不能逗留,他也不能折回南方。因為自入陝西後,他就好像發現有人跟蹤著他。常常在很偏僻的道路,也會出現神情奇怪的人物,像鬼魅般窺伺在旁,幸好姜老頭子祖孫功夫都非常人可比,一有疑竇,便想法把跟從的人拋在身後。

  姜老頭子既不回南,又不願在陝西逗留,他就索性更向西北走,一路自潼關、沿渭水,直至寶雞,穿過大散關入甘肅。他入甘肅,除逃亡,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以後再表。

  甘肅地勢屬於西北的黃土高原,秦嶺、六盤諸山,川原相間,山峰夾峙。越深入越覺漠礫荒涼,人煙稀少。更兼冬已漸深,苦寒透骨,加以時而大風揚沙,時而冰川阻路。姜老頭子慣曆風霜,還不覺得怎樣,姜鳳瓊姑娘可是第一次到西北荒涼之地,功夫雖好,卻不習慣氣候水土與艱苦旅途,才過大散關,已覺精神不支,入了甘肅數百里,行過天水,就病起來了。

  天水位於渭水上游,東南的麥積山是魏、唐時代佛教最昌盛的地區之一,雖然時曆千年,已經衰落,可是到底還有一些古寺,未曾崩妃。姜老頭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間佛像傾頹、無人主持、荒涼到極點的古寺。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隨便打掃了一下,就叫薑鳳瓊進去權且歇息。他就在寺中掃集積雪,烹起茶來。好在薑鳳瓊並非大病,吃了熱茶,精神稍見好轉,只是兩頰還是發燒,紅得可怕。

  姜老頭子見孫女兒發燒得很厲害,一定要她躺下,將隨身的兩張薄氈和自己的老羊皮襖都給她蓋上。薑鳳瓊起先還噘著嘴兒,不肯安息,但終於給她爺爺哄得服貼了。

  姜老頭子服侍孫女睡後,獨自走出野寺山門,信步徘徊。只見遍山遍野,積雪皚皚,月亮照在雪上,掩映流輝,月光也像分外寒冷。

  姜老頭子信步徘徊,思潮起伏,只聽得遠處角聲嗚咽,胡笳隱隱,似是邊城戍卒,遙寄鄉思。姜老頭子淚咽心酸,不禁喃喃自語道:「我這是碰著什麼蠍子命(壞命運)?風燭殘年,也不能平安渡過,還要連累了瓊兒!」

  「爺爺,你怎麼還不安息?有這些興趣賞雪,和誰說話呀?」姜鳳瓊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又爬起來了。

  姜老頭子啐她道:「你這小淘氣,怎不好好去睡,又爬起來了?你這是在病中呀,不聽話,要爺爺給你擔心。」

  薑鳳瓊嬌笑道:「爺爺,我睡得悶了,我看月亮這麼好,就忍不住起來了,哎,爺爺,我可聽見你自言自語呢!」

  姜老頭子尷尬地笑道:「小鬼頭,你聽見什麼了?」

  薑鳳瓊不理他的插問,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道:「爺爺,你並沒有碰著什麼蠍子命,我看,這世界本來就不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渡過一生嘛!你不管『閒事』,閒事也要來管你。拿小的來說,好像我嘛,我們和索家風馬牛不相及,但他們偏偏要給我找麻煩。拿大的來說吧,比如朱師叔那班人,難道不是好人?可是早些時也不是給朝廷當成十惡不赦的叛賊追捕?爺爺,這幾年來,我在外面也看得多了,老百姓頭上,上有官府,還有洋人,他們給欺壓得比我們還慘得多呢!你說老百姓們誰不想安安靜靜過日子,可是又有誰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姜老頭子怔了一怔,聽她滔滔不絕他說了一大篇,笑道:「我的好姑娘,懂得說大道理了,我真說不贏你了。你的這些道理,我都懂,我看得比你更多。一個人是難以一生都得安逸的。可是得過且過,我也不想像紅燈他們那樣,豁出性命來,成天擔驚吃怕。」

  姜鳳瓊姑娘皺了皺眉,正想再說。忽聽得她爺爺驚呼道:「瓊兒,趕快進去,暗器不能離手!遠處有人來了!」

  欲知來者何人?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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