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四七


  原來那時正是朱紅燈率眾在赭石崗前救丁曉,殺命官把安平府馬步官軍數百俘虜之後。安平在河北、河南交界之地,義和團勢力以前只是在山東活躍,而今開始在這兩省「暴動」起來,直隸(即河北)河南總督都吃了驚,對義和團更加防範,對朱紅燈也著意搜捕,行文各處,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頭知道姜老頭子大徒弟姓朱,說了出來,保定府就要這條街的團練去查問一下。雖是例行公事,但卻不很尋常,幸好那團練見姜老頭子是老街坊,查問不出,也不迫人過甚,只要他找兩間殷實商戶擔保。

  可是這卻苦了姜老頭也!他平生往來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戶中哪有知交?普通認識的一聽說事涉義和團的總頭目,要擔保姜老頭子收留過的漢子不是朱紅燈,誰敢擔負這麼大的干係?前清時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與「反賊」有來往,也可以弄至滿門抄斬,殷實商戶怎肯擔保。

  姜老頭子奔跑兩天,仍是找不到舖保。三天日期,還剩一日。這晚心中煩躁,繞室彷徨,午夜無眠,思潮起伏。忽聽得臥室窗外,微微一響。姜老頭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聰敏,立刻聽出是一個人來。他倏地起立,朝窗外喝道:「是哪路朋友,怎不進來敘敘?」

  話聲方停,窗外一個低沉的聲調答道:「遵命!」人隨聲進,刷的跳入屋來。姜老頭子定睛一看,吃了一驚,抗聲說道:「你深夜到此何為?有什麼見教,請劃出道來!」

  這人正是丁劍鳴。姜老頭子以為他不服氣前兩日之事,深夜前來挑釁,不覺掖了掖衣襟,抱拳當胸,準備襲擊。

  丁劍鳴低笑一聲,大馬金刀,自行坐下。從容說道:「姜老頭子,我的確不滿意你前兩日的態度,可是我此來卻無壞意,你曾下逐客令,不許我再來貴宅,今日我卻不請自來。為的是我不願見同輩中人,遽遭橫逆!」

  姜翼賢一聽,話裏有因,也坐下來說道:「好,有話請說,我姜某這兩日是碰到些小麻煩,可還不願請老兄幫忙!」

  丁劍鳴皺皺眉頭,悄聲說道:「話不要說得大滿。我是無力幫忙,可是我卻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紅燈是你弟子,即將派高手來逮捕你。我希望你作個準備!

  「我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滿意你的態度,這都是事實,然而這是另一件事。我既忝列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於你我之間的私人嫌隙,待你過了這事後,若要賜教,我也一樣奉陪!」

  姜翼賢微微一震,目閃精光,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丁劍鳴冷笑起立:「信不信由你,何必問我根源。姜老頭子,你不要把人太瞧扁了(把人當壞人之意),我言盡於此,隨你抉擇!」

  星河暗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頭子目送丁劍鳴去後,呆立中庭,不覺蘊英雄之淚,感世變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終捲入漩渦之中。自己以為丁劍鳴已投靠官府,誰知他竟有江湖道義。姜老頭子雖然一向鄙薄丁劍鳴為人,然而對他的話,卻不能不信。丁劍鳴這次是無所求而來,他以丁派太極掌門身分,料不至欺騙自己。只是他卻深感奇怪:丁劍鳴既然是個熱血男子,為何與索家等豪紳納交,與武林同道疏遠。想至此處,又不禁深深為丁劍鳴惋惜。

  你道丁劍鳴怎會知道此事,深夜來報。原來丁劍鳴雖被索家設下圈套、示恩納交,利用他驕狂自大的缺點,離間他與武林同道之誼(詳見拙著《龍虎鬥京華》),但丁劍鳴到底只是糊塗,並非變節。那日索家密宴丁劍鳴,席間試探,問他可知道姜翼賢與朱紅燈的關係。丁劍鳴雖然知道,卻推作不知。索家的兒子是在直隸總督處做一份掛名差事的,說出「上面」已知底細,即將派高手前來,問丁劍鳴可願助一臂之力。索家父子情知他與姜老頭子有嫌隙,因此才敢問他。

  誰知丁劍鳴面色倏變,堅決推辭。索家父子不敢再請,密宴也不歡而散。但在丁劍鳴還認為,索家兒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頭子,自有他的「苦衷」。自己儘管不贊成,儘管去通知了姜翼賢,然而卻仍諒解索家父子的行為。何況他一向給索家的偽善所迷惑,更不會因此與他們絕交。這也是丁劍鳴不能劃清敵友界線,以至後來終於命喪荒山。而索家父子也因尚有利用丁劍鳴之處,雖看出他已慍怒離開,對捕姜老頭子之事,恐非但無助,反將有阻。但也不願和他決裂,只是暗自去佈置不提。

  當晚丁劍鳴再三思量,終於捐棄私人之宿嫌,顧武林之道義,前去通知姜老頭子。只是因為姜老頭子對他還有歧視之意,所以言語之間,還是針鋒相對,挾恩自驕。

  按下丁劍鳴不表,且說姜老頭子,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終於相信了丁劍鳴的話(何況就是不信,明天也到了交保之期,他又全無辦法)。立即把姜鳳瓊叫醒,叫她收拾兵器行囊,連夜出走。

  紅衣女俠詫然問道:「爺爺,這樣晚了,去哪裏呢?」姜老頭子把情況告訴她知,慨然嘆道:「孩子,我想叫你能過安靜日子,卻終不能不連累你也奔波了。到哪裏去?我也不知道,走著瞧吧。」

  紅衣女俠興奮插言:「爺爺,何不到朱師叔那裏去,那裏人多,可熱鬧呢!」

  姜老頭子先是點了點頭,忽又搖搖頭道:「還是走了再說吧。」面色陰沉,似是心事甚重。

  紅衣女俠,不敢再言,當下草草收拾行囊,隨她祖父,開後門,循屋後小河的沙灘上走去。這沙灘也正是昔日朱紅燈在此戲弄過丁曉的地方。

  冷月窺人,江濤拍岸,姜翼賢這老頭子帶孫女姜鳳瓊,倉皇夜走。回顧舊居,心酸淚咽。他嘆了口氣,對孫女兒道:「這祖居將來你還有機會回來,我卻是沒希望了。哎,咱們還是快走吧,不要再看它了。」其實姜鳳瓊倒並不怎樣留戀這間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說了之後,卻忍不住再回顧一次。

  紅衣俠女姜鳳瓊想起的卻是朱紅燈當日在這沙灘上戲弄丁曉的情形。朱師叔的豪邁,丁曉的憨樣兒,都歷歷如在目前。她邊走,邊看著沙灘上的亂石。姜老頭子見她神思不屬,問她道:「鳳瓊,你看什麼?難道亂石堆中,可有什麼人埋伏?」

  話猶未了,前面的亂石堆中,果然有兩條人影竄將出來,賊惑惑地笑道:「姜老先生,這樣晚了,還和姜姑娘到哪裏去?」

  姜老頭子定晴一看,只見兩條大漢,持刀仗劍,攔住去路。為首一個好生面熟。姜老頭子正待上前,驀地聽得姜鳳瓊一聲清叱:「奸賊,原來是你!」碧瑩瑩劍光疾吐,身如飛鳥,劍似靈蛇,一躍數丈,突撲上去。

  姜老頭子這時也看清了為首那人正是索家的大護院金刀郝七,連忙喝道:「鳳瓊,不要理他,咱們趕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遲了。紅衣女俠姜鳳瓊當日秋郊行獵,打虎被圍,曾受過這廝的鳥氣。如今陌路相逢,見他又敢來攔截,心頭火起,一過去便下狠招,龍紋劍疾如電閃,一出手便截斬金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話,一下便來,吃了一驚,金刀一轉,往外盪去。哪知紅衣女俠,身法輕靈,不閃不退不救招,劍訣一指,穿刀直進。上刺咽喉,「白虹貫日」,既狠且疾。金刀郝七,當場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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