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四七


  姜老頭子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我的好姑娘,到你有了兒女時,你就明白父母是怎樣捨不得兒女了。」

  姜鳳瓊姑娘紅了臉皮,只聽得她的爺爺又笑著道:「我的好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像丁曉的父親那樣,迫著你和不相識的人結婚。我選孫女婿,我看中了也得你看中才行。」

  姜鳳瓊姑娘更滿臉絆紅,嬌啐道:「爺爺,好沒來由,拿我來取笑。」

  祖孫二人談笑之間,已出了保定城外。姜鳳瓊姑娘提議去找朱師叔。姜老頭子思量再三,歎道:「我本不願去找朱紅燈,我是不願你一生在波濤險惡中過活。你是女孩兒家,我不放心你參加他們的事業。只是你既然想去,我又答應了丁劍鳴代他尋找丁曉,看來丁曉多半已在義和團中。朋友一諾,重于千金,沒說的,我只有到山東朱紅燈處一探了。」

  一路上他們提心吊膽,防備追捕。姜翼賢把孫女兒易釵而弁,打扮成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揀僻路,曉行夜宿,一路提心吊膽,誰知一到山東,卻又發生了件事,叫姜老頭子臨時改變了主意。

  那日祖孫倆到了一個小鎮歇腳,天已垂暮,遂胡亂投了一家客店。這家客店很小,只有幾個客房,姜老頭子發現對面客房的住客,是一個英姿飄颯的少年,當自己走入房時,他突然起身注目。姜老頭子的眼光方與他接觸,他似有所警覺,喃喃自語道:「天黑了,得掌燈了!」於是添油燃燈,放了好多條燈蕊,把火弄得很亮。弄好之後,斜躺在炕上,布簾子卻沒有放下。

  姜老頭子心中一動。他老於江湖,深知單身旅客,投店之後,吃過晚飯,多是急於安歇,好早起趕路。但這少年卻沒來由地把燈火弄得很亮,既非看書,又非做活,而且打開門簾,其中顯然別有用心。

  姜老頭子不作聲響,叫店小二弄茶備飯,也故意不放下門簾,把燈火弄得很亮。他和姜鳳瓊姑娘在房中吃飯,自己嘀咕道:「這間店房發悶,打開簾子通通風吧。」

  姜老頭子暗暗留意這少年,見他眼角原自飄向自己這邊。一聽了自己這話後,忽的起立,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道:「得睡覺了。」於是輕輕把布簾放下,乘機又瞅了薑鳳瓊一眼。

  姜老頭子瞧在眼內,越發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簾子,必然是因聽了自己的話,恐怕別人懷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飾。而他一再注視自己的孫女,必非正經旅客。姜老頭子再詳細地審視自己的孫女兒,看不出有什麼破綻,薑鳳瓊生得壯健,舉止原就像男子,這一打扮,除非和她相處一起,才辨得出。這個少年,只是和她對過「盤子」(面子),又在黃昏日落之後多時,怎的會瞧出什麼綻破?姜老頭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頭子老于江湖,可是這番卻猜錯了,這人並非不良少年,而是武林名家子弟,這人便是太極陳之侄陳保明,他是奉朱紅燈之命到河南去的。陳保明為人素來仔細,而且他奉義和團總頭目之命,進行秘密活動,自然對什麼人都有戒心。他見姜老頭子長須飄飄,卻無一點龍鍾之態,已自留心,忽地在薑鳳瓊經過自己門前時,給他發現薑鳳瓊的耳珠,有一個小小的耳環痕(練武之人,眼力較常人為好。陳保明更因自小就學太極正宗功夫,更是幾可昏夜見物),他也心裡起了懷疑。猜不透姜老頭子他們的路數,深怕是官府中人,喬裝偵伺他的。

  兩方都已犯疑,各自提防。當晚姜老頭子看孫女兒熟睡後,暗暗起身,正想偵察對面少年,忽聽得對房也有微微聲響,他心中偷笑,疾地捲簾飛身上屋,直似飛絮沾塵,毫無聲息。穿簾飛掠上屋,趁那少年客人未出來之際,又輕輕一點屋面,逕自飛越屋脊,伏在少年客人的房上。這時那少年方輕輕開了房門,探頭往外偷望。他見沒人,也飛燕似的竄上了姜老頭子的房上,用「珍珠倒捲簾」之式,雙足鉤著瓦壟,逕自向姜老頭子後窗張望進去,這時少年背向著姜老頭子,他竟未發現自己房上也伏得有人。

  姜老頭子見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閃身便入了少年房中(那少年出來時,匆忙間可沒關上門)。只見房中掛著一口劍,一個暗器囊子,可沒有什麼行李。姜老頭子好生奇怪:這個倒像沒有惡意,否則為什麼不帶兵刃?姜老頭子急竄出來,伏在後邊瓦面上,下身倒懸,只露出個頭。這時見那少年方回首過來,好像微微咦了一聲,張首四顧。姜老頭子急把頭一縮,疾地將一粒石子,射進少年房中。少年一聽聲息,大吃一驚,急忙閃回房中。姜老頭子也趁這個時機,一長身子,飛越過兩間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內。這是姜老頭子轉移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會給那少年發現。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見薑鳳瓊睡得正濃,聞一聞也沒悶香氣味,放下了心。他是打算那少年若有什麼異動,就把他結果的。這也是陳保明幸運,沒帶兵刃,沒帶暗器,只是想偵察一下,沒什麼壞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受重傷。

  姜老頭子回到房中,故意咳嗽兩聲,裝著半夜摸起來找茶水的模樣,弄得房中作響。陳保明吃了一驚,心想:今晚真個見鬼!剛才張望時,正因不見了那老頭子而奇怪,怎的這一轉眼之間,他又在房中咳嗽起來了。害得陳保明一晚沒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頭子就把姜鳳瓊喚醒,高聲對她說:「瓊兒,今日我和你去獵兔子!」薑鳳瓊詫然問道:「爺爺,你怎的有這個閒情?好端端要去打什麼兔子?」姜老頭子豎起指頭,噓了一聲道:「別多問!你只管跟著我好了。」

  陳保明聽得分明,心中大怒。這老頭子口中說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來找碴(找麻煩之意),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誰獵誰吧?當下結了店帳,自走趕路。回頭一望,姜老頭子祖孫竟緊跟著綴下來了。

  曉色初開,晨風撲面。陳保明行進山道,爬上土崗,忽覺肩頭給人一碰,蹌蹌踉踉斜退幾步,幾乎跌倒。陳保明止步回頭,見姜老頭子拈須冷笑,不禁大怒喝道:「你這是誠心挑釁?」

  姜老頭子笑道:「你這個少年,走路怎如此慢法?害得我收不住腳,幾乎給你絆倒,你還說呢!你說我誠心挑釁,你昨夜賊眉賊眼地偷張別人窗戶,又該怎麼說法?」

  陳保明被姜老頭子拿話逼著,答不出來。滿面通紅,一捋衣袖,索性撲上前去,一照面便是「豹虎推山」,弓步陽掌,倏地推出。姜老頭子微微一笑,含胸吸腹,身子往下一沉,右掌上穿,搭在陳保明左臂底下,右掌也平擊耳門。陳保明一出手,招數就被別人破了,急連用兩個「倒輦猴」,退步陰掌,退守之中,暗藏變化。姜老頭子看他出手,已知是太極名門弟子,難得他如此年輕,敗而不亂,所以不願出辣招,下煞手,這是暗中讓他的意思。

  陳保明下不了臺,情知不敵,仍要上前,當下一老一少,又再交鋒。姜老頭子立心看他的家數功夫,一味和他遊鬥,打得好像兩人對拆拳術,竟不像真個廝拼。

  姜老頭子拿陳保明戲耍,把姜鳳瓊姑娘在旁邊看得納罕。她心中嘀咕:不知爺爺今日為什麼這樣「胡鬧」,無端端的找這個小夥子的麻煩。

  薑鳳瓊正看得納罕,見陳保明倏地退出圈子,揚聲喝道:「老前輩,我不是你的對手,甘拜下風。敢問有什麼地方得罪你老?」他和姜老頭子拆了二三十招,處處受制,進攻退守,兩俱為難。而且好幾次看著姜老頭子掌鋒,已自堪堪掃到,卻又倏地收回。情知是人家讓著自己。心想:這老頭子看來不是清廷鷹犬,否則不會如此相讓。既然打他不過,只好揚聲相問。

  姜老頭子哈哈一笑,止步收拳。卻又倏地正容問道:「少年人,你既知謙讓,我也不難為你。只是你卻得據實答我兩個問題。第一,你昨夜為什麼偷偷在我房外張望?第二,你是太極門哪一位名師的弟子?」

  陳保明面紅耳赤,訥訥不能出口。他正考慮該不該把自己的身分告訴一個陌生的老者。這時姜老頭子又迫上前,雙目炯炯,盯著他問道:「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陳保明給姜老頭子迫得很窘,正不知如何應付。薑鳳瓊忽上前插問道:「我看你的拳術很像我一位姓丁的朋友,你跟丁劍鳴學過拳嗎?」

  姜老頭子急睨視薑鳳瓊,示意叫她不要多言。陳保明給這一問,顧忌少了許多,急答道:「你說的可是丁曉?我沒跟他父親學過拳,但他卻是我的師弟。」

  姜老頭子詫然問道:「那你定是太極陳的子侄輩了。丁曉幾時到陳家溝的?」當時太極門只分兩派,非丁即陳,所以姜老頭子有此一問。

  陳保明羞慚答道:「晚輩有辱家門,太極陳是我的叔叔。丁曉到陳家溝約莫有半年了。」

  姜老頭子哈哈笑道:「你不必羞慚,打輸給我,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的父親若論班輩,大約還要比老朽略小半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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