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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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復漢見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一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帶你去便是了。」隨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許此行還可以給你找一位名師。」 上官瑾惶然說道:「老師恩深義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復漢皺皺眉頭,哼了一聲道:「怎的你也這樣『俗』?學無止境,應該精益求精,哪有拘執門戶之見,守著一些武林陋規,永遠不許學別人技業的道理?我想給你找的名師,是當世奇人,武功十倍於我,還摸不準別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見他老師說的如此莊重,不禁愕然問道:「什麼人物,老師如此推崇?」 方復漢先不直答,笑了一笑,問上官瑾道:「翼王石達開,有一首詩說及解佩劍送給別人,這首詩你可記得?唸給我聽聽。」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師突然扯到翼王的詩?但他還是恭恭敬敬地答道:「這首詩弟子還記得,可是這樣?壯頭忽起老龍吟,鬱鬱書生殺賊心;已到窮途猶結客,風塵相贈值千金。」 方復漢捋鬚靜聽,似有無限感傷,聽完之後,緩緩地說道:「我想替你找的名師,就是翼王解劍相贈的『窮途之客』。我是翼王的衛士,他卻是翼王的朋友……」 方復漢繼續往下說道:「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的意見卻與翼王不同,自翼王離開金陵,轉戰萬里之際,他就飄然遠隱,不參翼王戎幕了。」 上官瑾大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聽說此人的意見與翼王的意見不同,心裏甚不以為然,問道:「既然他與翼王意見不同,何以翼王還要贈劍給他?何以師父還會推崇他?」 方復漢笑道:「你總是把事情看得這樣簡單!意見不同,並不一定就是『立身處世』的大道相反,翼王雖是百世不可一見的奇才,但他也不見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對。」 於是方復漢簡單地給他說了這人與翼王之間的關係。這人複姓司空,單名照,也是一個風塵奇士。他對翼王的文事武功,俱都佩服,常常說翼王用兵神奇,可以比擬古代的任何名將,因此他死心塌地的為翼王所用。自翼王廿三歲封王起,他就一直參與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對他推心置腹。可是臨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因與翼王意見不同,而終於分手了。 說到此處,方復漢熱淚盈眶,淒然嘆息道,這件事就是太平天國由盛而衰的關鍵,好好的一場轟天動地的事業,卻因內訌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口問道:「師父說的是指『楊韋之變』?」 方復漢仰天長嘆道:「正是這一件事!」原來當時太平天國雖封了許多王位,卻以東王楊秀清最尊。東王自恃功高,欺壓其他各王,連天王洪秀全也不放在眼內。北王韋昌輝私心自用,久已想篡東王的權位。他就乘著東王恃功而驕,為天王與各王所不滿之際,佈下陰謀,筵前伏甲,把東王殺了,而且把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多人完全殺掉。平心而論,東王雖有不是之處,但還不應這樣死法。更何況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餘人,都是太平天國的有用人才,北王這樣大開殺戒,正是大大地幫助了敵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殘殺。當時翼王雖只有二十六歲,可是已經成為太平軍的靈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這一回京,韋昌輝大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殺掉。幸而翼王聞訊得早,連夜縋城逃脫。韋昌輝一不做不二休,就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殺掉。 「翼王久著勳勞,卻不料遭逢巨變,內心悲憤,自不消說。雖然天王怕他回兵,亂子更大,急急忙忙把韋昌輝殺掉。但其後卻又重用親人,疏遠翼王。翼王心灰意冷,於是突下決心,帶數十萬大軍,遠離金陵西進,想另外建立基地,以圖另創事業,另建奇功,與太平天國相呼應。 「就在翼王下令西進之日,司空照痛罵流涕,一諫再諫,他說天王、北王雖有負翼王,可是整個太平天國事業,卻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為滿清各個擊破。翼王聽了,最初也瞿顏動容,可是終因太過自恃才華,把為西方列強所支持的滿清皇朝全不放在眼內。他拔劍而起,睥睨而語:『滿清軍中最強勁的曾家兄弟軍(曾國藩、曾國荃),聞吾名而膽落,見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從中原掃盪至西南,為天王闢萬世之基,創萬世之業!』司空照不敢再說,只好黯然流涕,不辭而行。 「翼王石達開率幾十萬大軍,轉戰萬里,果然給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為力量分散,中了敵人各個擊破的陰謀。待進入四川時,不但金陵(南京)方面的太平軍大本營已經岌岌可危,就是石達開手下幾十萬精銳大軍也因苦戰七年,歷地九省(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廣西、廣東、貴州、湖北、四川)兵力越來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時,前有天險,後有追兵。正在這時,司空照又匆匆趕到,勸翼王遣散士卒,化裝逃亡。」 方復漢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道:「你想翼王如何能這樣做?那晚我仗劍侍衛,聽得翼王與司空照辯論,翼王厲聲說道:我負責全軍,只有戰死,萬無逃走。我走錯了路,帶弟兄們陷入絕境,只有死裏求生,再往外闖,哪能遣散軍卒,讓他們給胡虜逐個消滅。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一個人的氣節,臨危而益顯,我絕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沒有作聲,良久良久,這才哽咽說道:『是我勸錯了,既然翼王不願逃,那我也願陪翼王死。』 「可是翼王卻又不許他這樣做,翼王說:『你和我不同,我是三軍統帥,責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卻不能死。你還應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說罷,翼王就解佩劍贈他,並寫了你剛才唸的那首詩。」 方復漢追述往事,上官瑾聽得淚湧心酸,哽咽問道:「那麼司空照這人現在哪裏?」 方復漢道:「翼王渡不過大渡河,戰敗被俘,慷慨就義之後,廿餘年來,我都不知道他的踪跡。直到前幾天,才忽然接到舊友傳書,說他隱居西嶽華山,也希望能和我見見。」 就這樣方復漢第二天便帶上官瑾重涉江湖,並去找尋翼王的舊友司空照。他們由江蘇北部入山東,再入河北,遊覽京華,這才沿太行山麓行進,折入山西,至山陝交界之處的潼關,華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這是第一次出遠門,他離開了檣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鄉,進入一望無際,田疇千里的華北大平原,再沿著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勢險峻的山區。太行山脈蜿蜒千里,就宛如華北平原後面的牆壁,有時兩山夾峙,暗不見天;有時群峰相連,峭壁懸岩幾疑無路。上官瑾縱目河山,胸襟開曠,這才體會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說法。 方復漢隱跡江南廿餘年,音容俱改,果然沒什麼人注意他,讓他帶領上官瑾,在華北兜了個大圈子,容容易易到了華山。 華山古稱「西嶽」,南陽、落雁、蓮花、雲台、玉女五峰環拱,峰巒重疊,似一朵插天花瓣,雄奇壯麗。方老頭子帶著上官瑾,撥荊棘,穿叢莽,越絕澗,上懸岩,直登西嶽的蓮花峰,尋訪荒山俠隱司空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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