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一九


  兩人行行重行行,已到蓮花峰高處,人煙絕跡,古木參天,山茅野草,高與人齊,山風吹來,唰啦啦的呼響。入山愈深,山勢愈險,山風愈烈,氣候愈寒。饒是上官瑾已有了幾年功夫,還是身上感到冷意,腳下步步小心。他看著他的師父,卻是行若無事,披襟迎風,不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淺有所不同。

  兩人冒著颯颯山風,攀藤附葛,翻過兩處聳崗深澗,只見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峰峭拔刺天。方復漢指點著對上官瑾說:「這就是蓮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結廬絕境,也真難為他呢!」

  上官瑾正抬頭眺望,忽然他的師父猛的將他一按,在耳邊輕聲喝道:「趕快伏下!」一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聽得前面離他們約二十餘丈之遙,唰啦啦的一片響,三個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飛渡,在荊棘茅草上,展開了絕頂的「登萍渡水」輕功,晃眼間就不見踪跡。

  上官瑾大駭,方復漢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問他師父,只見他師父低聲說道:「你小心隨著我,追踪他們。他們正是向蓮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敵,尚未易辨明。」

  方復漢輕點地,急騰身,在亂蓬蓬的遮蔽道路的藤蘿蔓草之中,疾掠輕馳,蛇行鶴伏,竟如魚游水,沒感到什麼阻滯。只苦了上官瑾,施展一身所學,還是跟不上他的師父,要他師父放緩腳步等他。而且他的衣袖,也給荊蔓勾破了兩處。

  兩人經過好一會,費了偌大氣力,好容易借物障形,提心吊膽地上了蓮花峰主峰,(僥倖沒有給前面的人發覺,這也因為他們距離還遠,那些灰衣人又專心搜索『欽犯』的原故)。方復漢叮囑上官瑾準備好兵刃暗器,格外小心。

  他們一路跟踪,卻一路都望不著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輕功遠比上官瑾高明,早在他們之前上了蓮花峰峰巔了。

  方復漢在草隙之中,張望出來,屏息等待,忽的聽到不遠處有人輕聲說話。他伏地聽聲,只聽得一個聲音,依稀好似熟人,但卻聽不出他們說什麼話。方復漢急著對上官瑾道:「他們在離我們約三十丈左右之地,你趕快隨我從右側竄出,跑到那邊的一塊大岩石背後躲藏。記著竄出時身法要輕快,萬不能給他們發現。」恰好此時,又是一陣猛烈的風吹來,刮得荒草發聲,樹枝搖動。兩人乘著風勢,衝竄出來,竟沒有給那些人發現。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後,見師父滿面緊張之容,正待發問,只見師父已低聲說道:「這幾個人都是江湖上罕見的好手,這番攀登華山絕險,必與司空照有關……」

  方復漢與上官瑾二人屏息外窺,只見那三個灰衣人在蓮花峰頂徘徊,高聲談論,山風送聲,清晰可聞。其中一人道:「這魔頭潛居華山絕頂,端的難找,這一年來,我們得知他的踪跡,尋踪覓跡。三番搜索,幾乎翻了整個華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穴,偏偏他又不在裏面,莫非我們又白走了一趟不成?」

  另一個人道:「這魔頭詭計多端,看情形敢情我們前兩次來時,他已察覺,俺就怕他已離開此地,又不知遁跡到什麼窮山僻壤?」

  又一個人朗然說道:「怕不見得?前兩次來時,我們雖五峰踏遍,卻沒有攀登蓮花主峰,又是昏夜前來,未明即去,他如何會發覺?」

  最初發言的人接聲說道:「三弟,話雖如此,究不能不提防,或許他已設下埋伏,或者邀了外援。我說,咱們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著了他的道兒!」說罷三人就待分頭搜索。

  方復漢聞聲大駭,不但是怕他們搜出,眾寡不敵,強弱懸殊,而且是聽這人口音,越聽越熟,他驀然想起一人,又驚又怒:「莫不成這人也做了胡虜奴才?」

  這時三個灰衣人已分頭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復漢上官瑾匿居之處行來,越行越近。上官瑾利劍出鞘,暗器扣掌,渾身淌汗!方復漢也萬分緊張,準備好待他一到岩前,便突施撲擊。

  山風颯颯,人影往來,天氣陰沉,分外肅殺。方復漢正待躍出,忽聽有人大喝:「什麼人給我站著!」隨即聽見一個蒼勁的聲音,陰陰沉沉地說道:「我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難道也干犯了貴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糧,兀自找不到半點,又渴又饑,正想回來啃兩口饃饃,再去幹活。你們叫我『站著』,這又算是什麼?」

  方復漢急忙再隱身形,在岩石後偷望出去,可不正是司空照這風塵俠隱?廿年不見,他已變了副形容,只見他步履蹣跚,目光呆滯,衣裳襤褸,鬢髮如霜!舊日的颯爽英姿,已完全消失。要不是方復漢和司空照舊日同在翼王帳下,朝夕過從,對他的口音,他的舉動,都極其熟悉,乍一相逢,幾乎認他不出。

  這時,一個灰衣老叟已喝問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別再裝蒜了,你難道好意思叫我們兄弟無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不動聲色,慢吞吞說道:「什麼空呀,照呀?貴客說的話,恕我這山野之民聽不懂,我說呀,這裏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聳崗深澗,道途險阻,我們山居穴處,久已慣經。貴客卻何必在此逗留,冒此艱險,遊山哪裏不好遊,何必要攀登華山之巔?」

  司空照喋喋不休,還待往下說去,突然又一個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說道:「司空照老兄,別來無恙?可還認得廿多年的金陵舊友嗎?」

  司空照兀自相視,搖頭冷笑道:「不敢高攀,我這山野鄙夫,哪會有這麼些闊朋友,你們大爺,別盡拿我開玩笑!」

  那追問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雙目倏翻,大聲說道:「司空照,我這是顧念舊情,對你還留下餘路,不下絕手。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自討苦來吃。

  「司空照,你別以為你有兩手功夫,就能強頑抗命,你試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達開,那是何等人才,結果還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國又是何等威勢,結果還不是瓦解冰消?你還能有什麼作為?

  「司空照,事已至此,話已說明。要麼你就跟我們一同回去,我們準擔保官家會優禮你,重用你;要麼,那就不客氣,我們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聽清楚沒有?咱們同是金陵舊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紹堂,我們都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漢子,我現在就討你回話!」

  匿伏在旁的方復漢聽了大駭。「果然是他!」這董紹堂乃是北王韋昌輝帳下的武功最強的心腹武士,一口單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敵手。在楊韋之變中,他曾幫助北王韋昌輝殺害東王楊秀清,到北王伏誅後,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環,力說當時只是奉命,對天王還是矢志忠誠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達開的意思,都認為楊韋之變中,主兇只是韋昌輝,不願株連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後來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國覆亡之後,就不知他的踪跡,今日如此情形,想必是已經做了清廷的鷹犬了。

  不說方復漢在旁瞧得心頭火起,且說司空照聽了他的話後,仍是不動聲色,冷然笑道:「董紹堂?不錯,以前我是曾有過這麼一個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國的將士全部壯烈犧牲,董紹堂曾是個漢子,他怎會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咄,你是什麼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認他是董紹堂,這是故意挖苦他,比痛罵他還厲害!果然董紹堂怒氣沖天,厲聲道:「你這匹夫,還如此牙尖嘴利,不識抬舉。你可別怪我不顧舊情。只有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了。」

  司空照冷笑道:「我早料到你這廝會賣友求榮,只是你想拿我的鮮血,染紅你的頂子(求得功名利祿),怕還不是這麼容易!你動手招呼吧,不論是你一個人,還是連你的朋友都算上,我司空照都絕不含糊!」

  董紹堂正待發話,只見那另外的兩個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個應聲答道:「司空朋友,別這麼小覷人,我們絕不以多為勝,我們三人中,隨便你挑一個吧,我們要叫你心服口服,死而無怨。」這兩人抱拳分立董紹堂左右,意態甚是驕豪。

  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說起來也大有來頭,一個是山西路家的嫡傳弟子,江湖上人稱「千里追風」沙鳴遠,不但得路家三稜透甲錘八十一手連環招數的真傳,而且輕功超卓,名震武林,是清朝的大將左宗棠所保舉。左宗棠與大漢奸曾國藩同稱「中興名臣」,在出兵新疆時,用卑詞厚幣將他收買。另一個名叫白貞一,是回族人,清宮大內的特選衛士,精擅薩回回棍法,而且長於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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