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


  約怪書生到赭石崗的人,便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人,這時也正殺得非常酣暢,他一柄單刀,寒光閃閃,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兩個與焦忠耀同來的中年漢子。那兩個漢子,雖也是名捕頭,卻敵不住朱師叔的精湛刀法,給他一柄單刀,迫得團團亂轉。

  兩人情知不妙,打了一個招呼,便待合力外闖,脫出刀圈。那兩人一掄鐵尺,一舞單刀,苦苦奪路。朱師叔刀風呼呼,兀自在那兩人周圍盤旋飛舞,那使鐵尺的急了,仗著兵器沉重,猛的把鐵尺一翻,「抽梁換柱」,向「朱師叔」的刀身橫架上來,便待外竄。

  「朱師叔」刀法神奇,經驗老練,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手中刀一劃,「撥草尋蛇」,便向敵人持鐵尺的手腕劃去。那使單刀的傢伙,見夥伴危急,急竄上前來,用足力量,「力劈華山」,朝「朱師叔」的頂梁便砍。

  「朱師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敵住二人,豈有不防備偷襲之理,那使單刀的刀還未到,他已急抽招換招,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地拔起兩丈來高。使單刀的一刀砍空,「朱師叔」已猛撲下來,手中刀一圈一轉,頓時間戰場中又飛起了一顆頭顱。

  那使鐵尺的,雖幸未受傷,可也心膽俱寒,他顧不得救友,便逕自前奔,剛跑出幾丈之地,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裡走,還有我呢!」聲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東西,迎面便點。那人身法奇快,他鐵尺未揚,已給點中穴道,與焦忠耀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那人點倒了使鐵尺的壯漢,迎上了「朱師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的打這兩個稀鬆傢伙,要用那麼些時光?」

  朱師叔也笑道:「酸丁,別在這裡鬥口了,你使的是稱心兵器,我使的卻是隨手奪來的單刀呢!」

  朱師叔說著,又一把拉著那怪書生道:「我且帶你看一個初闖江湖的少年俊傑……」

  這時光,丁曉和那黑面少年一場惡戰也已漸漸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劍法,雖也頗為純熟,但究敵不過丁曉的家傳絕技,這太極槍廿四式施展開來,只見槍纓亂擺,槍尖亂顫,伸縮吞吐,砸蓋挑紮,就宛如騰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給他困住,兀是不能脫身。

  惡戰多時,已自夕陽如血以至暮靄含山,赭石崗頭,但見黑影幢幢,人馬喧噪。義和團拳民,已打開了孔明燈,百十道黃光,籠罩戰場。官軍馬隊衝殺不開,馬中箭,人被圍,亂石崗頭,黃昏之後,又不適宜馬戰,就是有些馬隊沖出去的,也給義和團在山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防線)、第三道卡子,亂箭射將回來。

  官軍平日捕盜,原就是仗著人多勢盛,一旦陷入包圍,處在下風,便銳氣頓消,失了鬥志了。這時間,戰場上喊聲四起,喝令投降。「朱師叔」奪了一匹馬,馳騁戰場,更是振臂大呼道:「官軍弟兄,兀的還不放下兵器?給官家拼什麼命?大家都是莊稼漢出身,給官家賣命值得嗎?別糊塗了,趕快放下傢伙,跟我們好好吃『太平糧』去!」

  戰場喝降,網開一面,官軍們果然紛紛放下兵器,願意投降。燈光閃爍之中,黑影幢幢來往,喊殺之聲暫寂,戰場惡氛將消!

  數百官軍士崩瓦解,與丁曉惡戰的那黑面少年,聽得聲聲入耳,看得觸目驚心。他還想逃脫,拼命施展出「八仙劍」法,翻翻滾滾,驀然挺身展劍,來封丁曉的槍。丁曉一抽一縮,槍鋒從左往右一頓,刷地便點敵人的右肋。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往左斜,「大鵬展翅」,疾的便劍削丁曉肩背。丁曉故意賣了個破綻,往前一個「怪蟒翻身」,容那敵人搶進中宮,驀地橫槍一撥,蕩劍進招,手中槍一晃,那槍頭血擋,顫成一個圓輪,丁曉順勢往前一遞,紅櫻槍如箭離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後心紮去。那黑面少年急斜身轉劍,來撥丁曉的槍頭,哪知擋不住丁曉勢勁力沉,一口劍竟給丁曉的紅櫻槍碰飛出幾丈開外!

  劍飛出手,人到窮途,那黑面少年突的雙手一舉,不退不閃,高聲叫道:「俺認輸了,隨你收拾吧!」丁曉不知他喊這話,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遲疑,手中槍還待遞將出去。正在此時,忽然有人似飛鳥似的落在丁曉的身旁,伸三指在丁曉右手的脈門一扣,丁曉槍也立刻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驟感酸麻,猛遭襲擊,丁曉橫身一跳,愕然回顧,只見一人笑吟吟地說道:「咱們的規矩,敵人投降了,就不許傷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冒認自己表兄的人。

  丁曉滿面羞慚,囁囁嚅嚅說道:「朱師叔,我不知道你們的規矩。」他不知不覺跟著紅衣女俠的稱呼了。

  「朱師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該叫我『表兄』呢。現在你不會說我『賣友』了吧?」

  丁曉很尷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實不知『師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確不知「朱師叔」是何等人物。這時赭石崗頭,戰氛已寂。暮色沉沉,人影綽綽,蹄聲得得,義和團的拳民,連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內,都晃著孔明燈照道,潮水一樣湧向「朱師叔」所站立的地方來,驀然間,「總頭目萬歲!」的呼聲震天價響將起來。有一條漢子越眾飛馳而出,到「朱師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儀禮,朗聲報告道:「弟兄們都非常想見總頭目,一聽到總頭目要路過赭石崗,便都紛紛地來了,要攔阻也攔不住。」

  「朱師叔」擺擺手示意叫他起來,說道:「你是安平的總舵?這件事辦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記你們這邊的團務,只是沒功夫來。弟兄們這樣愛護我,我很感謝。但是現在天色晚了,俘虜到的官軍也須急急押解回去處理,還是先回到你們的『拳廠』(義和團的基層組織名稱)再說吧。還有黑夜行軍,你要叫弟兄們特別當心,不要驚攪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總舵傳下令,霎時間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齊列隊,人馬不驚。這一個場面,把丁曉看得目瞪口呆,莫測神奇!

  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正是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他是山東曹州人,偽稱是明朝後裔來聚集百姓的。其實就是他不自稱是明朝後裔,百姓也會跟他的。因為那時光,滿清的統治者加上鴉片戰爭後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門戶的西方列強,就像兩座大山似的壓在老百姓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

  朱紅燈是梅花拳老掌門薑翼賢最得意的門徒,因此紅衣女俠姜鳳瓊稱他師叔。他得了薑翼賢的全部絕技,自己再加以揣摩發展,真個是青出於藍。

  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稱雄,而是欲圖恢復漢族衣冠及驅除侵入來的洋「鬼子」。他與丁曉相遇時,他開創義和團,才不過一年,他來到保定,就是想拜謁師父,徵求姜老頭子的意思,問他是否願意出山相助的。他還想拉紅衣女俠去幫忙,因為義和團中也有婦女組織(就是後來定名為「紅燈照」的),很需要懂得武藝的女子説明訓練。

  誰知姜老頭子,心雖壯烈,人近暮年,他竟缺乏創業的雄心。他雖極喜歡朱紅燈,卻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更兼他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薑鳳瓊身上,所願的就是能找到一個好孫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經歷最危險的滔天風浪,他是不願意了。因此他竟拒絕愛徒所請,令得朱紅燈十分失望。

  薑老子既拒愛徒所請,不肯出山;他的孫女姜鳳瓊自然也要隨侍左右,不能跟朱紅燈到義和團去。朱紅燈滿懷熱望而來,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無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統治,的確是難。許多人一聽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連親如自己的恩師,也因顧慮諸多,不願冒滔天風浪,何況旁人?朱紅燈勸不動姜老頭子,當下就想告辭。但姜老頭子雖不允出山,卻為愛徒情深,堅留他多住兩天。朱紅燈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還有什麼人物,可以做得幫手。

  恰巧他在師父家中的期間,就碰到紅衣女俠打虎被圍,複遇丁曉幫忙解圍的事。紅衣女俠誤會丁曉是和索家武師一夥的,所以非但不加道謝,反而惡言相向。

  紅衣女俠回家中一說,朱紅燈聽了,沉思有頃,力言丁曉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師一夥的,否則不會拔刀相助。後來丁曉夜探姜家,朱紅燈故意伏在沙灘亂石之中,待他狼狽回家時,現身相戲。這一來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驕妄之氣;二來是想拿話引他,看他心胸抱負。

  一試之下,朱紅燈甚為滿意,丁曉的武功技業,在同樣的少年之中,實屬罕見。他年紀青青,一手太極劍法,已幾乎可敵自己二三十年功力、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夫!而且最難得的是,聽他的談吐抱負似乎和他父親丁劍鳴的志向,大相徑庭,並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

  也正因此,朱紅燈才在丁曉因被父迫婚,異常苦悶之際,偕紅衣女俠深夜留書,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紅燈一路綴著丁曉,暗加保護,丁曉一點不知。朱紅燈看住這初曆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鬧了許多笑話,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卻又不願很快就點醒他,因為朱紅燈正想借此讓他多受一些磨煉。

  不想丁曉的笑話愈鬧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亂扯上匕首會而被捕捉。朱紅燈見了,暗暗叫苦,他如果當時即現身相救,一來官軍方面人多;二來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廝殺。他這才立即找到一位義和團拳民,叫他馳馬到安平府總舵的「拳廠」,叫安平的總舵率隊在赭石崗前埋伏。朱紅燈算定官軍一定要押解他們回安平,而回安平,赭石崗是必經之路。同時他有一位「老友」,當時也正路過安平,住在拳廠,他也吩咐那位報信的義和團拳民,代他約那位老友到赭石崗相助。

  就這樣,在赭石崗前一場血戰,數百官軍馬隊,或被殲或被俘,一個也沒有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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