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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三回 僕僕風塵求絕技 茫茫來日大艱難

  涼秋九月,天朗氣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美少年,穿著一身鮮美衣裳,騎的卻是一匹又瘦又醜的驢子,顯得很不相稱。

  這個美少年正是棄家出走,初闖江湖的丁曉。原來他一點經驗也沒有,在出走時,摸了十多兩銀子,挑了兩套最好的衣裳,就出來了。他以為在外面比不得在家裡,衣服應該光鮮一點,所以挑了又挑,竟把他父親給他縫的兩套準備給他結婚時用的衣裳挑上了。

  他又沒有跋涉長途的經驗,頭兩天徒步走了兩天路,便鬧了笑話,吃了苦頭。白天走路,行人不絕,當然不便施展什麼輕身功夫,他的什麼「八步趕蟬」、「陸地飛騰」的玩藝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麼偏僻小路,而是沿著官道,向河南走去。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路途,只知道有一個「太極陳」在河南懷慶府陳家溝子住。他想去太極陳那裡學藝,融匯太極兩派的功夫。於是一路問人往河南懷慶府的走法,別人自然指給他坦蕩的官道了。

  他這樣一步步走,走不到半個時辰,就很不耐煩。於是施展功夫,試稍微走得快一點(已經是等於普通人的飛跑了)。便幾乎給做公(官差)的捉住,那些騎著劣馬的公人,見一個華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飛奔,很是詫異,以為他是什麼江湖盜匪,便策馬趕上他,要將他逮捕。幸好那時他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還是保定郊外,一說起來,那公人居然知道他父親丁劍鳴的名字,只道這是他們太極名家,練習「行功」,便也不難為他,可是公人們卻告誡他道:「要『練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練!」

  丁曉徒步行走,還不止幾乎給公人逮捕,而且也為店家拒宿。原來開客店的看見這樣華美的少年,卻是風塵僕僕,滿臉風沙的樣子,也很是思疑,不知他究竟是什麼路道?店家怕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滿。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個小市集,就是如此這般的給人拒絕,好容易出了加倍的錢,才弄到一間又髒又臭的小客棧的房子,連住帶喝,竟幾乎要了他二兩銀子,他滿肚皮都是氣。

  這樣只走了兩天,就走不下去了,他這才想到要買一匹「好馬」代步。誰知他到市集去問,好的馬要三十兩以上的銀子,連劣馬也要十多兩。他只摸了十多兩銀子出來,用了兩天,只剩下十兩零一點了。當時以為這沉甸甸的一堆碎銀盡夠用了,哪知買匹馬都不夠。他不得已而思其次,只好買驢。就是買驢也不能買健驢,只好買又瘦又醜的驢。

  那匹驢也叫他生氣,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著脖子直喘氣。這一天秋陽當午,人驢燥渴,丁曉正走到一處頗為熱鬧的市集,只見酒家三五,酒簾招風。他揀了一間最大的酒家,就想進去歇腳,哪知堂官看了他一眼,竟皺了皺眉頭,說道:「客官,小店可沒有什麼喝的,前面安平鎮卻是一個大市集,不過三十裡,你這匹『健驢』跑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客官到那裡歇歇不好?」

  丁曉愣睜著眼怒道:「開店的反拒起客人來了,真是豈有此理!你估量小爺沒錢嗎?」說著把身上剩下的幾兩銀子捏在手中,便在店夥的面前亂晃。

  店夥見丁曉一凶,他反有點害怕了,連連賠笑道:「客官,不是這個意思,『你老』(北邊一般的對人尊稱,並非一定是年老的才適用)賞面,小店是求之下得,只是怕沒有什麼東西,簡慢你老。」說罷便殷勤招呼丁曉到靠窗涼爽的地方揀了一副座頭,問道:「客官你喝什麼酒?」

  丁曉發了脾氣,見店中客人都注視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也放緩語調答道:「隨便什麼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官笑了笑,給他拿來了一壺「竹葉青」。笑道:「客官,這酒准合你老口味。」

  竹葉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釀,清醇清香,入口不醉,過後方知。丁曉喝了幾口,正自陶然。他邊喝邊張望店裡的其他客人,立刻他便被東邊座頭的幾個客人吸引住了。

  東邊座頭坐著四個客人,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老者,兩個是三十多四十歲的中年壯漢,還有一個卻是廿余歲的少年。這幾個人年齡參差,長短不一,說話又是南腔北調,顯見不是一個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們說的話中,夾雜著許多江湖唇典(暗語),腰間的劍鞘也隱約可見。丁曉對江湖唇典,幫會切口,雖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練武家子,多少也聽出一點,好像聽他們說起什麼會黨,又說起什麼拳民,又好像是要去找什麼人似的。

  丁曉聽得入神,不覺直盯那幾個客人,心想這幾個人准是武林中人,卻不知是好是壞,若是好人,和他們交個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他正在忖度,那幾個客人卻先邀請他了。那老者竟站立起來,向他招手道:「這位朋友,何不過來坐坐?」

  丁曉見他們邀請也就不客氣地過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後,便問他道:「兄弟,你到底是哪條『線』上的?」(哪一路好漢之意)丁曉愕然道:「我是趕路的。」

  答非所問,那老者看了丁曉一眼,又問道:「兄弟,你不必疑慮,咱們都是『道上同源』(同道之意),我問你是『守土開爬』,還是『上線掛牌』的,有沒有『正式歸標』『開山立櫃?』」

  那夥客人懷疑丁曉來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用江湖切口考問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問丁曉:你是有一定的勢力範圍做案子的呢?(守土開爬)還是在江湖上流竄,四出劫掠的呢?(上線掛牌)有沒有正式入夥,做人家的夥計(正式歸標),還是自己做大頭目?(開山立櫃)

  哪知丁曉聽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尷尬。

  那廿余歲的少年,打量了丁曉一會,笑著拉拉丁曉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約是初走江湖吧,咱們老爺子走了眼,以為你是有來歷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壯漢接聲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說這位小兄弟,縱非久曆江湖,也准是一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劍、這這……」連說了幾個「這」字還沒有接下去,他原來是想贊丁曉的劍好,可是丁曉劍插鞘中,他怎能亂說好壞。

  幸得丁曉不待說下,已急急解釋了:「劍術,我只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哪說得上是武林名手?諸位前輩,想必都是行家?」丁曉見這些人和顏悅色,好像很是熱情。他心想:這群人倒比姜老頭子好說話得多,他也就和他們「套交情」了。

  那老者見丁曉這一說話,乾笑了幾聲道:「是嘛,可知老朽並未走眼,人家是太極派門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曉道:「那你是哪個幫會的?」

  丁曉又愕了愕,答道:「我沒有加進什麼幫會。」

  那老者給丁曉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丁曉慌不迭的接過,正待道謝,那老者又道:「兄弟,咱們是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俺實在喜歡你少年英俊,顯得是個人物。江湖朋友說話,應該坦率。現下會幾手武藝的,不是幫會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斷非石頭裡爆出來的,可是……」

  丁曉聽了,還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麼幫會。」

  丁曉倒並不是對那些人有什麼懷疑,他見那些人一直發問,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來歷告訴他們,可是他想了一想,卻又不願意說出來。一來,他知道父親行為,久為武林所不滿,他恐怕那幾個人是武林前輩,說出來歷,反招他們輕視;二來自己是偷跑出來的,也不願隨便洩露。

  那老者見丁曉一問三不知,好像是不大高興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對丁曉道:「兄弟,俺雖和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但也禁不住對你有所疑慮,不敢推心置腹。只是,縱使你沒有加進什麼幫會,你也總該知道一些江湖組織。喂,比如義和團你知不知道?」

  丁曉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那『大刀會』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頓道:「你這是完全把俺弟兄當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這樣的不直爽!喂,問義和團你不知,問大刀會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說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麼幫會?莫非你會好意思說你一個也不知道不成。」

  丁曉想了想,遲遲疑疑地說道:「我只知道有一個……」

  那老者緊迫著追問道:「你知道的是哪一個?」

  丁曉囁囁嚅嚅地說道:「我知道有一個匕首會。」

  那老者面色倏變:「哦!匕首會!你熟悉那裡面什麼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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