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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唐努珠穆聽了,疑雲驟起,不禁暗自尋思:「她用的是『他們』二字,其中有一個已知道是華姑娘了,可不知道另外一個卻又是誰了?」

  好奇之心大起。待那侍女走了一段路,他就從樹上下來,悄悄的跟在她的後面。

  唐努珠穆怕她發現,不敢走得太近。只見那侍女穿過回廊,繞過假山,走到了園子當中的一個小湖旁邊,停下了腳步。這小湖是人工開闢出來的,湖中有個小島,島上有間屋子。湖上有浮冰片片,但卻也有朵朵青蓮。那是一種異種蓮花;在冰天雪地之中也能開放的。

  冰湖之中青蓮盛開,倒是一種罕見的奇景。但唐努珠穆卻是無心觀賞,只是想道:「既沒有船,也沒有橋,可怎麼過去?華姑娘想必就是被囚在那間屋子裡面了。那女子將她囚在這兒,自是防備她逃走的,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在靈鷲峰上,她對華姑娘小心看護,到了這兒,卻又似敵人一般防範,真是古怪透頂、令人莫解。」

  心念未已,只見那侍女掏出一條繩索,振臂一揮。呼的一聲,那條繩索橫過湖面,索端有個尖鉤,鉤著了對面的一棵樹。

  那侍女將繩索的另一端在這邊的一端樹上打了個結,手攀繩索,捷若猿猴,很快的就到了對岸。唐努珠穆心道:「這侍女的武功倒也不弱。」

  那侍女一到對岸,就把繩索收回去了。那條繩索本來是在樹上打了個結的,那侍女的手法甚為奇妙,到了那邊,只見她將繩子輕輕一抖,結子便即解開,長虹一般的掣了回去。

  湖面雖然不是十分寬廣,但從岸邊到那小島,也有六七丈寬,唐努珠穆即算功力恢復,也不能一躍而過,何況他現在由於饑餓的緣故,氣力只及原來的三成?這時那侍女已走到那座屋子門前,她根本不知後面有人,毫無警戒,全神貫注的將耳朵貼著窗子偷聽。唐努珠穆驀地得了個主意,折下兩枝樹枝,先把一枝拋進湖中,立即騰身飛起,在半空中打了個觔鬥,落下來時,腳尖正點著那枝樹枝。

  唐努珠穆仗著超妙的輕功,腳尖一點樹枝,鞋底未濕,身形已是迅又掠起,再拋下第二枝樹枝。原來他是怕湖面的浮冰太薄,難以借力,故而改用樹枝墊腳的,這兩枝樹枝就等於兩塊踏板,唐努珠穆兩個起落,便飛過了這六七丈寬的湖面。當他第二次躍起,人在半空,腳尖尚未著地之時,便聽得屋內傳出一個驚喜交集的女子的聲音,迭聲叫道:「海哥,海哥!」

  正是華雲碧的聲音,這雖在唐努珠穆意料之中,也自好生歡喜,心想:「這次終於找著華姑娘了。」

  那侍女全神貫注的偷聽屋內的動靜,唐努珠穆差不多走近她的身邊,她才驀然發覺,還未曾叫得出聲,唐努珠穆出手如電,已是迅即以「隔空點穴」的功夫,點了她的穴道。

  就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帶著苦澀味道的男子聲音說道:「我是雲瓊,華姑娘,你還認得我麼?」

  華雲碧「啊呀」一聲叫了起來,「怎麼是你?咦,這是什麼地方?我是在做夢麼?你又是怎麼到了這兒來的?」

  敢情是雲瓊已醒了多時,而華雲碧則剛剛才醒。雲瓊大約是因為浸在冰河之中,為時過久,說話帶著重傷風的鼻音,因而就顯得有些苦澀的味道。不過,也許是因為華雲碧一醒來就將他錯認作江海天,他感到滿不是味兒。

  華雲碧在這屋內那是唐努珠穆早已料到了的。但雲瓊也在這兒,卻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這一瞬間,他也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雲瓊道:「只怕這真是一個荒唐的怪夢,我分明記得我是掉進冰河了的,糊裡糊塗的一覺醒來,我就躺在這裡了。奇怪的是我的衣裳已換了套幹的,你又在這兒,我以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原來你也一點不知!華姑娘,我不是有心闖進你的屋子的。」

  華雲碧道:「這並不是我的屋子,咦,這麼看來咱們都是受了人家的擺佈了。」

  雲瓊道:「你打開門看看,外面是什麼地方?」

  過了一會,他自己在自言自語道:「奇怪,這房子是沒有門的。」

  這是一間十分堅固的石屋,裡外都找不到門。唐努珠穆心想:「敢情這又是像靈鷲峰上的那間冰屋一樣,是要從地道進去的。」

  他本待出聲叫喚,但聽得華雲碧說到那「擺佈」二字。他心中一動,卻又忍著了。心想:「怪不得那侍女說她小姐,這樣的惡作劇也虧她想得出,嗯,不過,這也未必是惡作劇呢。」

  忽聽得華雲碧說道:「我倒有點想起來了!」

  雲瓊連忙問道:「怎麼?」

  華雲碧道:「似乎有一個白衣姑娘是時時在我身邊的!」

  雲瓊甚是納罕問道,「怎麼說是似乎?」

  華雲碧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了,似乎有許多人來看過我,有我爹爹,有仲叔叔,有你們兄妹,還有,有江海天。」

  雲瓊笑道:「這全是夢境。」

  華雲碧道:「不錯,那白衣姑娘也是這麼告訴我的,說這是夢境!唉,我是像在做著無休無止的夢,什麼都弄糊塗了。是夢是幻?是假是真?我都已不能分辨,那白衣姑娘到底是真人還是幻影,我也不敢斷定,所以只能加上『似乎』二字。」

  她忽地「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雲瓊嚇了一跳,原來是她用力咬了一咬自己的指頭,說道:「很痛,很痛,現在大約不是夢了!」

  雲瓊道:「你的爹爹,你的海哥,這些人都是你夢中所見的幻影,唯有那個白衣姑娘,我看一定是個真人,就是她救了你的。」

  華雲碧道:「不錯,我也是這麼想。我還想起了,她曾經對我說過好些話。」

  雲瓊連忙問道,「你還記得她對你說的那些話嗎?」

  在這瞬間,華雲碧又是悠然存思,茫然若夢,似乎根本聽不見雲瓊問她什麼,雲瓊一時急了,也顧不得冒昧,不自覺的便搖了搖她的手臂,說道:「華姑娘,你怎麼啦?」

  房中有時紅燦,用玻璃的燈籠罩住,燭光吐豔,華雲碧的雙頰也顯得一片暈紅,她忽地似是在夢中醒來,說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爹爹和海天他們都是幻影?」

  雲瓊笑道:「因為這半個月未,我天天都和他們在一起。」

  華雲碧似喜似驚,說道:「你和他們在一起的?嗯,他們怎麼啦?」

  雲瓊道:「說來話長……」

  正待將所經歷的事情細說。華雲碧忽又露出恍惚迷離的神氣,說道:「你說是幻影,怎麼就似不久之前。我分明聽得海天在大聲叫我,那好像不是夢?」

  雲瓊道:「那的確不是夢。我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我也不知我自己昏迷了多少時候,但最近的事情我還是記得的,也許是昨天,也許是前天,你的爹爹和江海天曾經上過靈鷲峰,他們懷疑你在那靈鷲峰上。敢情這是真的,你是在靈鷲峰上聽到江海天的聲音了!」

  華雲碧道,「你們怎會到那兒來的?那靈鷲峰在什麼地方?」

  雲瓊道:「我和海天他們一同到昆布蘭國來的,我聽說那靈鷲峰是在昆布蘭國與馬薩兒國交界的地方……」

  華雲碧忽又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了,江海天他是要往昆布蘭國去看他的蓮妹的。」聲調蒼涼,唐努珠穆在外面偷聽,雖然看不到她,也想像得出,她這時候一定是一臉失望的神情。但唐努珠穆也在奇怪:「她怎麼會知道的?」

  唐努珠穆心念未已,只聽得雲瓊已是將他心裡想問的話問了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華雲碧目中蘊著淚光,哽咽說道:「海哥的心上只有他的蓮妹,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了。」

  雲瓊想問的乃是她怎麼知道穀中蓮現在昆布蘭國,卻不料華雲碧答非所問,吐露了她心底的哀傷。

  雲瓊呆了一呆,頓時間也給觸動了愁懷,只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華雲碧一瞧,只見雲瓊眼角也蘊有淚珠,更增傷感,不覺問道:「你是陪伴海天去尋穀中蓮的嗎?」

  雲瓊澀聲說道:「不,我和妹妹都是來找尋你的。我、我早已是不想再見穀中蓮了。」

  華雲碧眼淚滴了下來,低聲說道:「多謝。我只道這世上除了我爹爹之外,已是無人再記得我了。」

  流淚眼觀流淚眼,傷心人對傷心人,這剎那間,兩人都是同樣心情激動。雲瓊不知不覺的又握著了她的手,說道:「一棵草有一滴露珠,一把鎖有一把鎖匙,天地萬物都是各自有各自的緣份,如今我是懂得了。你或許也會知道、我曾經對穀中蓮有過深深的傾慕,不瞞你說,當我知道她心上另有了一個人的時候,我也曾經是很難過的,但現在我卻是為他們高興了,要是他們都感到幸福,我也就感到幸福了。」

  雲瓊是為了安慰華雲碧,也是為了安慰自己,但這卻也是他心中不知想了多少遍的說話,說來端的真情流露,誠摯感人。

  這剎那間,華雲碧宛如受了當頭棒喝,心中雖然還是難過,但卻豁然「悟」了。本來這種感情的「死結」,是最難解開的,巧的是雲瓊和她正是同樣的遭遇,同樣的心情,說出的話來,也就格外能夠聽得入耳,鑽進了她的心靈深處。

  華雲碧淚如雨下,也不自覺的緊緊握著雲瓊的手說道:「多謝你指點迷津,你瞧。我現在也很高興了。」

  她滿臉淚痕,但雲瓊卻可以感覺得到,這已經是「雨過天晴」了。陰霾佈滿的天空,本來是應該有一場大雨,才能使得烏雲消散,恢復晴明的。

  屋外的唐努珠穆這時也忽地恍然大悟:「原來那白衣女子如此擺佈,是有著這般的深意存在。姑不論他們將來如何,最少他們現在已是並不孤獨了,在感情軟弱的時刻,最需要同病相憐的人互相安慰,他們的苦惱,也必將大大消減了。」

  唐努珠穆初來的時候,本是想與他們見面的。此際他明白了那白衣女子的用心,反而不願驚動他們了,他在地上拾起了那條繩索,輕輕的就離開了這間屋子。那侍女給他所點的穴道,是過了一個時辰便可以自解的,暫時也不必理會。他用那侍女剛才用過的方法,揮索飛過湖面,迅即回到對岸。

  正是:

  天下有情成眷屬,姻緣湊合巧安排。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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