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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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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笑道:「你瞧這畫中人可有幾分似你麼?」谷中蓮猛然一省,尋思:「怪怪我覺得似曾相識。想來想去、卻想不起是和我哪一個認識的人相似,卻原來就是像我自己。」問道:「畫中之人是誰?」太上皇道:「是我母后。」谷中蓮連忙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太上皇道:「我幼年失父,是母后撫養我成人的。她教我治理國事,教我與鄰邦要和睦友好,尤其對你們馬薩兒國,更要視同兄弟之邦。我小時候是母后垂簾聽政的,我十九歲那年,始正式加冕登基,我還記得母后要我親手寫第一封國書,這第一封國書就是送給你們馬薩兒國國王的。」 谷中蓮心中一動,說道:「爺爺,你看是否就是這張?」 太上皇將那張國書接過,展開一看,雖是老眼昏花,尚依稀認得當年筆跡,不禁嘆口氣道:「這正是我親手寫的第一封國書,那年我尚未踏入弱冠之年,今年我已是八十有九,歲月悠悠,轉眼間就是七十年過去了!奇怪,這張國書,其實不過是通告新君即位的一紙例行公事,你們為什麼保存了七十年之久,還未拋棄?蓮兒,你又為何將它隨身帶來?你知道這是我宣告登位的國書麼?」 谷中蓮道:「這張國書是我們在寶庫之中發現的,我事先並不知道這就是爺爺你親筆寫的登位國書,但我想,這適足證明,長遠以來,我們的列祖列宗,就是如何重視貴國的友誼,因此我就將它帶來了。」 太上皇道:「你們在寶庫中發現的?奇怪!嗯,你可以給我說說當時是怎樣發現的麼?」谷中蓮道:「這張國書是放在一個首飾盒裏面的,這首飾盒非常普通,堆在珍寶之中,就特別惹人注目,故而我們就打開來看了,想不到裏面有這張國書,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也都是很出人意外的……」 話未說完,太上皇已是倏地張開雙眼,顯然是頗受震動,連忙問道:「這首飾盒你可有帶來?」谷中蓮道:「就在我的身上。」太上皇道:「可以讓我看看麼?」谷中蓮道:「我正想請教爺爺。」當下掏出那只首飾盒子,雙手奉上。 太上皇尚未打開盒子,就疊聲說道:「奇怪,奇怪!」谷中蓮道:「怎麼奇怪?」太上皇不言不語,默想一會,忽地走過去拉開一隻抽屜,拿出另一隻盒子來,道:「你瞧是不是一模一樣?」 谷中蓮道:「呀,果然是一模一樣。爺爺,你為什麼也收藏這樣的一隻普普通通的民間首飾盒子?」太上皇道:「這是我母后的遺物。」 谷中蓮怔了一怔,心中疑雲陣陣。太上皇將盒子打開,首先將那把梳子和那面鏡子拿了出來,梳子是木頭做的,鏡子是個銅做的,已經黯然無光了。這種梳子鏡子都是普通人家婦女的用物,一點也不稀奇。太上皇拿在手上,卻怔怔的出了神,半晌說道:「我記得小時候我跟在母后身旁,看她梳妝,母后用的就是這種民間慣用的梳子和鏡子。我只道母后是民間來的,用慣了的東西就不想更換……咳,現在想來……」他「現在」想的是什麼,他可沒有往下再說,但谷中蓮已可以猜想得到:太上皇的心上亦已有了疑團。 只見太上皇又拿起了那兩張信箋,問道:「這是什麼人的信,可以看嗎?」谷中蓮道:「我也不知寫信的人是誰?聽哥哥說,似乎是一個女子寫的情書。」 太上皇手指微微顫抖,說道:「我已是將近九十歲的老人了,這情書麼……」他本來要說的是「不看也罷」,這四個字尚未出口,谷中蓮已是「格格」一笑,打斷他的話道:「看也無妨。」太上皇聽得她這麼說,淡淡一笑,遲疑了一會,終於慢慢展開了信箋。 只見他手指顫抖得更為厲害,幾乎連那張薄薄的信箋也拿捏不牢,讀完了這兩封信,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他乾枯的老眼中滴了下來。谷中蓮道:「爺爺,你怎麼啦?」太上皇吁了口氣,說道:「我一隻腳已經快要跨進墳墓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的來歷。蓮兒,多謝你給我揭開這個秘密,我不是難過,我是高興。」 谷中蓮驚疑不定,連忙問道:「爺爺,這兩封信說的是什麼?」太上皇道:「蓮兒,你過來。」聲音充滿慈愛。谷中蓮道:「爺爺,你別哭啦,我瞧著難過。」舉起衣袖,給他抹去了臉上的淚痕。 太上皇將谷中蓮輕輕摟住,說道:「蓮兒。咱們當真是一家人,你想不到吧?」谷中蓮呆呆地望著太上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上皇道:「這兩封信是我母后寫的,收信這個男子是你曾祖,我和你的祖父是同父異母兄弟,你明白了麼?」 太上皇又道:「現在我才明白,怪不得母后屢次叮嚀囑咐,要咱們兩國世代和好,原來咱們真正是嫡親的兄弟之邦。」谷中蓮這也才明白,在第二封,那女子說她已養了一個兒子,要她情郎切不可與兒子在疆場相見,原來這個兒子就是眼前的這個「老爺爺」,而她的情郎就是自己的曾祖,也就是目前昆布蘭國太上皇的生身之父。那女子是不許他們父子交兵。 但谷中蓮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問道:「爺爺。你母后當年既是與我曾祖相愛,為何她不做馬薩兒國的皇后,卻做了昆布蘭國的皇后?」 太上皇道:「詳情我也不很清楚,但我卻知道當年歷史,多少可以推想得到一些實情,這是距今百年有多的事情了,那時天竺的蠻族入侵,貴我兩國,同受其害。馬薩兒國領土全被侵佔,昆布蘭國皇城也受圍攻,但情形稍微好些,皇城被攻三年,尚未攻下。我外祖父是昆布蘭國的一個隱士,文武全才,馬薩兒國的國王逃到昆布蘭國避難,他知道我外祖父是個高人,遂隱姓埋名,找到我外祖父家中,拜他為師。我推想我的父母就是那時相好的。後來馬薩兒國百姓不堪異族的苛政,群起反抗,天竺蠻族又因圍攻昆布蘭國皇城,久攻不下,士氣已衰,昆布蘭國的勤王之師與馬薩兒國的義軍會合,終於將蠻族驅逐出去。」 谷中蓮道:「我的曾祖在那隱士家中避難,一直沒有表明他的身份嗎?」太上皇道:「不錯,直到馬薩兒國的義軍起來之後,找到那隱士的家中,迎接他們的國王,要他們的國王統率他們和敵人作戰,這件事情才傳出去。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我的母后大約是早已知道的了。」 谷中蓮道:「後來你的母后怎麼又嫁了昆布蘭國的國王?」太上皇道:「戰事過後,昆布蘭國國王仰慕那隱士的女兒,派遣使者求婚,這婚事就定下來了。其時馬薩兒國的國王已經回國,正忙於戰後的恢復工作。依我推想,我母親之所以答應這件婚事。一來是因為求婚的是本國的國王,二來不願因此而造成兩國的不和。這次兩國共同抗敵,馬薩兒國的國王也不願破壞與昆布蘭國國王在戰爭中結成的友誼,故而也就只好把這秘密的戀情,永遠長埋心底了。」 谷中蓮嘆了口氣,說道:「從那兩封信看來,他們兩人可都是很痛苦啊!」太上皇道,「我母后長年抑鬱不歡,只有我在她的面前逗他高興的時候,她才偶爾露出笑容。這秘密我現在方始明白。我做了六十年皇帝,在昆布蘭國的歷代皇帝之中,我是在位最長的一位君皇,但我也是最痛苦的一位君皇。我母后入宮之後,未滿七個月就生下了我。當時已有一些風言風語,指母后不貞,說我不是國王的親生骨肉。 「後來我做了皇帝,最初那幾年還有王室宗族想把我趕走呢。不瞞你說,我對自己的來歷也曾經有過疑心,不過直到今天,我方才完全明白了。不過,我一點也沒有怨恨我的母后,即使在我疑心的時候,我也還是同情她,可憐她的。她比我受的痛苦更深,她為了兩國國交,捨棄了心上人,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又為我含辛茹苦,撫養我成人,幫助我治理國家,又要忍受內內外外敵人的流言蜚語……唉,和她比起來,我所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谷中蓮不禁熱淚盈眶,叫道:「爺爺,比起你來,我的痛苦也算不了什麼了。」這回輪到太上皇用衣袖給谷中蓮輕輕抹去了淚痕,說道:「好在這些都過去了,我剛才給你所說的故事,在昆布蘭國也早已沒有幾個人知道了,蓮兒,我現在所難過的,只是你所受的委屈了。」 谷中蓮道:「我受的委屈算不了什麼。不過,我想我們兩國在百年之前,曾經共同禦敵,怎能在今日卻變為敵人?爺爺,你要想法化解才好。」太上皇道:「話說得對啊,可是我有一件事情很不明白,你說你們馬薩兒國非常重視我國的情誼,我也相信你的說話,但你們為什麼殺了我國的使者?」 谷中蓮道:「爺爺,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和你說了,不錯,這使者是我哥哥所殺的,但在我哥哥動手的時候,卻一點也不知道他就是貴國的使者,這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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