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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谷中蓮吃了一驚,說道:「弟子只是想永遠在你的身邊,卻不想做掌門人,弟子年輕識淺,這樣重的擔子也挑不起來。」谷之華笑道:「我當年做掌門人的時候,比你也大不了多少,也是幾乎甚麼事都不懂,但慢慢也就學會了。嗯,你在想些什麼?你有什麼心事,可以對師父說麼?」谷中蓮道:「我是想永遠跟隨著你,但我又怕……」谷之華道:「怕什麼?」

  谷中蓮低聲說道:「有時我也在想,不如就在這遠離中原的山國度過此生,免得、免得再招煩惱。唉,但我又捨不得離開你。」

  谷之華是過來人,不用谷中蓮細說,立即懂得了她的心情。

  江海天遲早是要回去的,谷中蓮說要在山國中度過此生,那就是要與江海天隔開,避免和他再見面了。這種少女的心情,谷之華當年也曾有過,心裏暗暗好笑:「你不但是捨不得離開我,其實更是捨不得離開江海天。」

  谷之華道:「蓮兒,你和海天的事情怎麼樣了?」谷中蓮雙頰暈紅,低頭說道:「他為了華姑娘突然飛走的事情,很是難過。」谷之華道:「這個我早已猜想得到。我是問他對你怎樣?」谷中蓮道:「我,我不知道……」谷之華微笑道:「怎會不知道呢?我一向把你當作女兒,你在我的眼前,也用得著害羞麼?」

  谷中蓮道:「他沒有說什麼,但我知道他,他心裏是喜歡我的。」谷之華道:「他沒有說過半句請你原諒的話麼?」谷中蓮道:「沒有。他並沒有做過對不住我的事情,又何須要我原諒?」谷之華吁了口氣,說道:「這就好了。」谷中蓮道:「什麼好了?」谷之華道:「他對那位華姑娘的確完全是兄妹之情。」

  谷之華是將她們兩代的遭遇,連起來想的。她們兩代人的遭遇,看起來相同,但把每一個細節比較,卻又可以發現許多不同。當年金世遺在厲勝男死後,走到她的病榻之前,請求她的原諒,那是因為金世遺確實是對厲勝男有難以忘懷的感情,因而對她感到內疚,要求她的原諒;而現在江海天對谷中蓮卻是一片坦然,可見他對華雲碧的感情,就大大不同於金世遺之對厲勝男,因而他也就無須乎請求谷中蓮的原諒了。這種愛情中的微妙心理,谷之華是早已懂了,但谷中蓮卻還是未曾明白的。

  谷中蓮忽道:「師父,我也想問你一件事情。」谷之華道:「你要問什麼,儘管說吧。」谷中蓮道:「金大俠當年離開你的時候,你難不難過?」谷之華道:「最初難過,後來也就不難過了。」谷中蓮道:「為什麼?」

  谷之華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明白他的心情,他倘若不那麼做,心裏就不能自安,我懂得了這一點,我也就不願再給他增添煩惱了。嗯,到了雙方都能以心相見的時候,那麼一切煩惱也就消除,也就不會有所難過了。」

  谷中蓮若有所悟,說道:「所以你現在也就不必一定要等待金大俠回來了?」谷之華道:「不錯,他要來的時候就會來的。」說到此處,谷之華也不禁臉上微微發燒,心裏想道:「我和他已是二十餘年如一日,我已等了他二十餘年,也不爭在早一天或遲一天和他見面。」這話她當然沒有對谷中蓮說出來,當下輕輕撫徒弟的頭髮,喟然說道:「蓮兒,你放心,我走過的路,你是不會重走的了。你去安歇吧,明天你還要收拾行裝呢。」她抬起頭來,只見月亮正從一片烏雲裏鑽出來。

  谷之華叫她回去安心睡覺,但谷中蓮卻並沒有聽師父的吩咐,她離開了師父,仍然在御花園裏徘徊,漸漸,不知不覺的便向江海天的住所走去。

  谷中蓮還未走到江海天的住所,忽見有個人影,也正自分花拂柳,向她走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江海天?

  谷中蓮道:「海哥,你怎麼還未睡?你去哪兒?」江海天道:「正是想上你那兒去,誰知你已來了。」

  兩人在凝碧池邊停下了腳步,月亮下睡蓮搖曳,更顯得分外清幽,江海天伸手想摘一朵蓮花,荷葉覆蓋下有對鴛鴦,似是被他驚動,忽地分開,游了出來,江海天若有所思,把手縮了回來,低聲說道:「蓮妹,你可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麼?」

  谷中蓮也是茫然若有所思,過了半晌,方始說道:「我見了你卻又不知從哪裏說起了,還是你先說吧。」

  江海天撥了撥池水,說道:「這睡蓮真美。」谷中蓮:「噗嗤」一笑,道:「你想了半天,就想到了這一句話和我說麼?」

  江海天道:「這凝碧池裏只是一泓止水,沒有風波,所以池裏的鴛鴦也可以優遊自在,我可真羨慕牠們呢?可惜我明天已不能看見牠們了。」

  谷中蓮抬起頭來,說道:「你這樣快就要走了麼?」江海天道:「我爹爹離家多年,媽一直盼望他回去,我也記掛著媽,所以我準備明天和他一同回去了。」谷中蓮道:「遊子思鄉,這是人情之常。但除了惦記著你媽之外,可還惦記著旁的人麼?」

  江海天道:「蓮妹,你是知道我的心事的,我不瞞你。在回家之前,我可還得到水雲莊走走,看看華姑娘。你……」谷中蓮笑道:「我正是要勸你去看看她,你倘若不去,我還要罵你呢。」

  江海天忽道:「我心中很是不安,總是覺得有點對不住,……」谷中蓮想起師父剛才和她說的話,心頭一震,說道:「你感到對不住,對不住……」一個「誰」字還未出口,江海天已接著說道:「華姑娘這樣走了,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谷中蓮鬆了口氣,說道:「華姑娘對你是一片癡情,你、你去看她,甚至,甚至……嗯,總之我是不會怪你的。」江海天道:「蓮妹,我有個古怪的念頭,你不要笑我,我是想,是想……」谷中蓮道:「你想什麼我都不會笑話你,你說吧。」

  江海天道:「我是從咱們的師父想起的,你說他們是不是一對最要好的朋友?」谷中蓮道:「天下恐怕再沒有另外一對,是這樣的二十餘年始終如一的友情了。」江海天喟然歎道:「這本來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谷中蓮抬起頭來說道:「海天,你走吧,我可以做得到的。」江海天道:「不,我不是要你一個人這樣做。」

  谷中蓮笑道:「我明白你的念頭了,要是大家都似至親的兄弟姐妹,高高興興地同在一起,沒有猜疑,沒有妒忌,沒有煩惱,那豈不好?這念頭並不古怪,我也曾經這麼想過的。可是,別人不見得和咱們一般想法。」

  江海天道:「人事難料,比如歐陽姑娘和大哥突然締結鴛盟,這在事前又有誰料想得到?」谷中蓮道:「哦,你是盼望華姑娘也是這般?」隨即搖了搖頭,笑道:「天下沒有完全相同的事情,你別想得太如意了。我和華姑娘雖是剛剛認識,但我也已隱隱覺得她的性格和歐陽姑娘大不相同。」

  歐陽婉是個任性而為,愛與恨都很強烈的女子,但卻又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這性格不但與華雲碧大不相同,與厲勝男也並不完全一樣,厲勝男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手,歐陽婉卻比她多幾分豁達,幾分超脫。和歐陽婉比較起來,華雲碧則更是「執著」得多了。

  江海天嘆了口氣,說道:「我把我所想的都對你說了吧。要是華姑娘另有了著落,或者她能夠原諒我的話,我就回來,回來……」谷中蓮輕說道:「做什麼?」江海天道:「陪你天天在這裏看鴛鴦。」谷中蓮笑道:「那膩死人了,要是她不呢?」

  江海天黯然說道:「我不願她太難過。我就學我的師父一樣,今生今世,浪蕩江湖,以四海為家,與梅鶴為友。若然如此,我也但願你和她都是一樣,將我當作哥哥。」

  江海天的意思已說得很明顯,他愛的是谷中蓮,但卻先要求取華雲碧的諒解,才能娶她為妻。若得不到諒解,則他只能和谷中蓮、華雲碧都保持著純潔的友誼。

  要是一個心胸狹窄的女子,聽了這話,一定大不高興,但谷中蓮卻是個心無渣滓、純真之極的姑娘,聽了之後,既無失望的表示,卻也不掩飾自己的心情,笑道:「我是歡喜和你在一起的,但我也決不願意有人為咱們難過,所以只要你覺得怎樣做對華姑娘好些,我都毫無怨言。」

  江海天看看池中的花,又看看眼前的人,心中想道:「蓮妹當真是名副其實,就似這蓮花一樣的純潔無瑕!」

  谷中蓮摘下了一朵蓮花,說道:「你喜歡這花兒,你就帶一朵去吧。明天我不送行了。」江海天道:「你哥哥事忙,明天我也不準備去辭行了。你給我說一聲吧。」兩人執手相看,眼中都有晶瑩的淚珠,過了半晌!谷中蓮低聲說道:「好,你走吧!」她始終沒有說出她也要與師父離開此地,因為她所想的都是為了江海天。

  正是:

  情似浮雲無障礙,心如明鏡不沾塵。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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