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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老婦人走後,江海天與歐陽婉兩人相對,甚覺不好意思。好在歐陽婉倒是神色坦然,漸漸江海天也沒有那麼窘了。

  歐陽婉忽地微笑問道:「江、江大哥,多承相救,我還未知道你的家世呢,你,你家裏有些什麼人?做的什麼營生?」江海天道:「我家裏只有爸爸媽媽,還有外婆和我們同住,一共是四個人。我外婆有點產業,我們住她的屋子。」

  歐陽婉笑道:「沒有旁人了嗎?嗯,這樣說,你是尚未娶親的了?」江海天面紅過耳,說道,「我今年才滿十六歲,早著呢。」歐陽婉又笑道,「照我們鄉下的習慣,滿十六歲就算是大人了。真巧,我也是十六歲,比你家人口更少,只有爸爸媽媽,別無他人。」

  江海天更不好意思,忽覺舌尖苦澀,心頭煩躁,皺了皺眉,歐陽婉說道:「江大哥,你,你不舒服嗎?」江海天道:「我不會喝酒,想是酒喝得多了。」歐陽婉拿起碗來,就給他倒了一碗茶,嗅了一嗅,說道:「這茶好香,想是雨前茶,你喝下去,可以解酒。」

  歐陽婉捧著茶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茶碗幾乎要碰到他的唇邊,軟語綿綿,真是說不盡的溫柔體貼。江海天心頭一蕩,手足無措,連忙退後兩步,接過一碗,咕嚕嚕的就仰著脖子喝了個盡,果然覺得一股甘香,沁入肺腑,有說不出的舒服。

  歐陽婉打了個呵欠,低聲說道:「江大哥,我可想睡了,你呢?你睡在哪兒?」江海天道:「我不睡,我給你守夜。」背轉了身,面對著門,盤膝而坐。只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音,歐陽婉自言自語道:「窮人家難得做一件衣裳,這新衣可不要把它弄髒皺了。」不看可知,那是歐陽婉正在把新衣脫下。

  江海天弄得呼吸緊張,面紅耳熱,目觀鼻,鼻觀心,連忙做起吐納功夫,說也奇怪,他靜坐一會,反而覺得心頭愈來愈煩躁,想要導氣歸元,真氣竟不能入丹田,漸漸,血液也像向頭部湧上。

  再過一會,情形越發不妙,小腹隱隱作痛,視力漸漸模糊不清,江海天大為吃驚,猛地「啊呀」一聲,便跳起來,拔出寶劍。

  一回頭,只見歐陽婉也跳了起來,叫道:「江大哥,你幹什麼?」江海天要是稍微留神的話,當可瞧出歐陽婉這一躍而起,實在是矯捷之極,而且目光中也充滿殺氣!但江海天這時正是心煩意亂,為了這意料不到的變故而憤怒不堪。

  歐陽婉見他寶劍出鞘,心中也著了慌,暗自想道:「可要糟了,他的內功竟比我預料的還強。」正在不知所措,只聽得江海天怒聲叫道:「這對老夫婦不是好人,我著了他們的道兒了!那酒中有毒,我要抓著他們,迫他們交出解藥來!」江海天只料是酒中有毒,哪知歐陽婉給他斟的那碗茶,毒性更為厲害!

  江海天目光一瞥,見歐陽婉只穿著一身薄薄的粉紅色的襯衣,憤怒之中他也還知道羞愧,連忙回過了頭,說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此,他們決不能害你!」說罷就像一陣風地衝出柴房。

  歐陽婉忐忑不安,想要逃跑,又怕功敗垂成,若不逃跑,又怕江海天瞧出破綻,她猶疑了一會,心中想道:「這傻子還未有絲毫疑心到我,我不如再待一會,反正毒已發作,料他也不能支持得多久。」

  過了一會,只見江海天氣沖沖的又跑回來,寶劍一揮,把一塊木柴斬為兩段,恨恨說道,「這對夫妻果然不是好人,他們已經跑了!哼,哼!要不是做賊心虛,他們怎會逃跑?」歐陽婉打了個顫,心道:「幸虧我沒有逃跑。」

  燈光雖然不很明亮,也照見了歐陽婉那滿臉驚惶的神情,江海天連忙將寶劍還鞘,賠笑道:「對不住,我的樣子很凶吧?嚇了你了。我只是惱恨這家主人,與咱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不知為何要下毒手,真是豈有此理!」

  歐陽婉輕輕吁了口氣:一塊大石從心上放下,但她臉上仍是一副憂慮的神情,說道:「你對我這樣好,樣子再凶,我也不會驚恐的。我只是為你擔心,哎呀,這毒藥很厲害吧?你覺得怎麼樣了?沒有解藥,如何是好?你、你的臉上都已現出黑氣來了!」

  江海天反而安慰她說,「你不必為我害怕,毒藥雖然厲害,還不至於就要得了我的命!」

  歐陽婉留心看他神色,只見他盤膝而坐,將中指一挺,指尖忽地裂開,一股銀針似的水線突然射了出來,登時酒氣薰人,歐陽婉好生驚異,心道:「我的師父也沒有這樣深湛功力,幸虧我沒有魯莽從事。」原來江海天默運玄功,將毒酒迫得聚在一處,從指頭上射出來。

  正在歐陽婉內心戰慄的時候,江海天卻忽然現出慚愧的神情,站了起來,對歐陽婉道,「我的性命大約可以保持住了,只是卻不能不向你深深抱歉!」歐陽婉吃了一驚,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海天道:「我的功力不夠,只能把毒酒迫了出來,五臟六腑所沾的毒,卻沒法子將它排出,要清除餘毒,我還得再靜坐兩天。我本來答應送你到太原的,現在我已經沒有能力保護你了。這餘毒若不趕快清除,我會終生殘廢。而且我現在內力消耗太多,一兩天之內絕難恢復。在未曾恢復之前,我也不過像常人一般,對你恐怕沒有什麼用處了。歐陽姑娘,我對你失信,純是為了意外,但求你不要怪我!」

  歐陽婉驚疑不定,心中想道:「他是老實人,大約不會裝假。」只見江海天又把幾錠銀子掏了出來,歐陽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江海天道:「你遭強盜所劫,身上想必沒有餘錢了。這點銀子你拿去作路上使用吧。好在你已換上這身鄉間婦女的衣裳,就雇一輛騾車,說是到太原城去探親,大約也可以遮掩得過去。」

  歐陽婉不由得感情激盪,暗自想道:「我在算計他,他卻是這樣的關心我,」江海天見她不接銀子,還道她不好意思,又說道:「你逃難要緊,拘論這些小節做什麼?我還有一樣東西給你,這是借給你的。」一面說,一面就解下了所佩的寶劍,摔到了歐陽婉的面前。歐陽婉又嚇了一跳,江海天道:「我聽師父說,這是天下最鋒利的寶劍,你帶在身邊防身吧。這柄寶劍很輕,你可以使得動的。」

  歐陽婉早已知道這把裁雲寶劍乃是世上無雙、價值連城的寶劍,她這次布下陷阱想暗害江海天,雖然尚有其他原因,但要想取得這把寶劍,也是原因之一,她做夢也想不到,江海天竟會把這把世上無雙的寶劍雙手奉上,竟會對一個陌路相逢的女子如此信任,毫無戒心!

  這時只要他接過寶劍,信手一揮,便可把江海天斬為兩段,但不知怎的,她的手足都似有千斤之重,怎樣也舉不起來!江海天那誠懇的目光,像是春風,又像利箭,既令她感到溫暖,又令她心頭刺痛,羞愧難容!

  江海天怎知道她的心情,見她似是突然呆了,自己也不禁一怔,他想了一想,又再說道:「歐陽姑娘,我知道你是閨閣千金,不會武藝,也許從來沒有沾過刀劍:但你敢從賊窟中逃出來,也是個有膽量的女子,路途上若碰到強人,你只要這樣想。我若不傷他們,就要受他們所辱,這樣你就應該敢動用這把寶劍了。你雖不懂武藝,好在這劍鋒利異常,只須你緊緊握住劍柄,隨便揮舞一通,像日間所遇的那些強盜,十個八個,諒還近不了你的身。但願你一路平安,無須動用。大約遲則五天,少則三天,我就會到太原府衙向你要回這把劍了。」

  江海天把她當作不敢拿刀弄劍的千金小姐,正自嘮嘮叨叨的和她說話,驀然間,忽見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滴了下來,江海天莫名所以,又是一怔,問道:「歐陽姑娘,你,你怎麼哭了?」

  歐陽婉忽地問道:「你若清除了臟腑中的餘毒,可以馬上恢復功力麼?」江海天不解她何以這樣發問,但還是據實回答道:「我還未練到金剛不壞身的造詣,即算服了解藥,大約也還得一時三刻的工夫,方能運用內力。但這對老夫婦都已逃了,哪裏去找解藥?你不必管我了,你趕快收了銀子,拿了這把劍去逃生吧!讓我獨自在這兒運氣療傷。」

  江海天心裏正想:「真是個不懂事的女孩子,明知沒有解藥,這些話不是白說麼?哎呀,想是她捨不得離開我,所以胡思亂想?」

  心念未已,忽聽得「卜」的一聲,歐陽婉拋下一小包東西,急聲說道,「這是解藥,你趕快服下,如遲就來不及了!」

  江海天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歐陽婉已是一陣風似的,推開柴門飛跑!看那燕子掠波式的輕靈身法,分明是具有一身上乘的輕功!

  正是:

  少年不識江湖險,惜把強人當美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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