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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黃惟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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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黃惟群作品自選集》 一 我是從《不同的世界》開始認識黃惟群的。《不同的世界》是黃惟群的第一本小說與散文集,所寫的人和事都是屬於現代的、澳洲的,他希望我能寫一篇推介文字。那時(一九九五年)我正在致力於對聯文學的研究,幾乎謝絕應酬,大部分時間用於「神交古人」。那些古人都是「中國的」,所以與黃惟群也好像處於「不同的世界」。不過我好古而不薄今,對於現代文字,還是有興趣的,就答應了。 說實話,我的確很欣賞他的作品――人物刻劃生動,對白簡潔有力,手法也很不俗,但卻未想過作進一步的作品分析。至於有系統的研究,更談不上了。因為我看到的只是黃惟群世界的一面,且還沒有進入他的「世界」,不免有霧裏看花的「距離」。於是我就只能作個「點評」,權充「小序」了(名副其實的小序,只有三百字)。而「點評」云云,也真是只評其「一點」,這一點即評論「移民文學」必不可少的「文化衝擊」(Cultreal Shock)是也。自覺所評雖然「在理」,但「不及其餘」,總是遺憾。 好在我終於看到了黃惟群的「自選集」。黃惟群也好像知道我有此遺憾似的,把他在中澳兩地的歷年作品,編成了一部《黃惟群作品自選集》,在即將出版之前,讓我先睹為快。讀罷, 我的第一感覺就是:我終於走近黃惟群了! 在這個自選集中,他寫了外婆、父母、妻子、兒女,寫了父母那一輩的知識分子,寫了自己在文革期間的「知青」朋友,也寫了那個時代的幹部、農民、寡婦、孤兒。這些人和事,十九是「中國的」(剩下那十分之一是在澳洲出生的,第一次隨父母回中國的只有七歲的兒子和四歲的女兒。新一代的「澳華」,應該說是「跨國」的)。至於屬於「澳洲的」人和事在他筆下出現的,有給他女兒接生的大夫,有托兒所的阿姨,有俱樂部的洗碗工,有樂於助人的金礦礦工,有慷慨的礦場遊客,有樂於親近華人的洋妞,也有韓珍之輩盲目反華的「搞手」。諸式人等,生、旦、淨、醜,賢愚不肖,各有因由。《黃惟群作品自選集》把兩個不同的世界連接起來,在讓讀者對他的人生歷程有所瞭解的同時,大概也可以令讀者對於像他這樣一個作家是怎樣成長的有所瞭解吧。在中澳兩地和他有關的人和事,可不正就是他所憑籍的創作源泉嗎? 二 走近黃惟群,多少也會有點「新發現」,限於才力、體力,這裏只能拉雜寫些雜感。 《紅樓夢》中有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對黃惟群的作品,就作如是觀。「世事」含有時、地、人三個因素,一個作家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必須懂得「特定的人物」在「特定環境」下的心理狀態才能算得上是「人情練達」。黃惟群那篇《黃昏的檸檬樹下》寫他父母在文革中的遭遇,可作佳例。 走近黃惟群,我才發現,黃惟群是個一身而二任焉的作家,既寫「澳洲的」,也寫「中國的」,「中國的」寫得更好。 在《黃昏的檸檬樹下》,黃惟群寫了一件令他父親大為生氣的小事。他的父親有個老朋友,是上海灘大亨,他曾經幫助大亨創業,關係非淺。解放後大亨去了北京,他父親自知有「歷史問題」,為怕連累朋友,沒去找大亨。但在落魄的日子裏,卻曾去找過大亨的兒子,想把一條地毯賣給他。大亨兒子沒要,拿出一些錢給他父親,把他父親氣走了。黃惟群寫道:「爸爸落魄到賣地毯了。可賣地毯,他理直氣壯;人家不收要給他錢,他卻感到蒙受了莫大污辱!」 世事有所謂「不能承受的輕」,這件小事大概也算得是吧。有人寫「文革」故事,把具有這樣風骨的「舊」知識分子稱之為「最後的貴族」,黃惟群的父親和他們一樣,雖不是真正的貴族,卻也是精神上的貴族。 黃惟群也寫了母親的一件小事。母親來澳洲,給他帶來了一個燭臺,是他出國時扔掉的。他記得小時候常和媽媽去舊貨店,把從家中帶出來的東西一樣樣遞上櫃檯,母親不懂討價還價,一件貂皮大衣也是那時廉價賣掉的。黃惟群寫道:「我相信媽媽從來也沒搞清楚,什麼值錢,什麼不值錢。」 我相信黃惟群故意沒寫一段潛臺詞,留給讀者想像。「可在我的心目中,這個燭臺,比那件貂皮大衣值錢得多!」 在西方流行的詮釋學(Hermenentics,也稱闡釋學)有所謂「闡釋之循環法」,錢鐘書將之概括為「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庶幾乎義解圓足以免於偏枯」(《管錐編》第一冊,一七一頁,中華書局出版)。這個方法論似也可以用於文藝創作。 試看,從黃惟群所寫的文革往事中,即使你未經過「文革」,是不是也可以「積小明大,舉大貫小」,甚至從小事中略窺「文革」的「本質」呢? 錢鐘書的闡釋是學術語言,再聽聽黃惟群用的文學語言吧。他在談到新移民文學的「回歸現象」時,說:「一段經歷、一段往事、一個記憶中的人和一條夢裏趕不走的路,全都可以成為文學創作的素材。」 不錯,這些小事,不僅可以以小喻大,甚至你還可以從小事中領悟到一點人生哲理。 我想到了兩句佛家語:「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走近黃惟群,看到的其實不止這一些。比如說他的《海外華文文學思考》,就寫得頗有深度。思考的問題有:海外作家的優勢是否局限於寫海外生活,海外文學是否已經過時,海外作家多元化的思維,等等,不乏精到之見。 這本自選集,除了小說、散文、隨筆之外,還有文藝評論。對王安憶《長恨歌》的讀後感尤其精警,足見他的理論造詣(這也是我的一個新發現),值得重視。 但我年過八旬,體力腦力,兩俱衰退,恐怕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對黃惟群作品的深入研究,還是留給更具新思維的新一代作家及理論家吧。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只要你走近黃惟群,相信你也會有所發現。 二〇〇四年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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