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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拘界處覓詩魂


  一

  在我的朋友中,舒巷城是文學領域的多面手,能詩能文能寫小說,樣樣出色當行。我和他認識接近半個世紀,大家都已過了古稀之年了。

  人到暮年,害怕的往往不是自身的死亡,而是朋友的「大去」。走一個,少一個,眼看著老朋友好像秋天的樹葉,一片片隨風而逝,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朋友已經要講緣分,何況不是普通朋友,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文字知交」。龔定庵詩:「多君媕雅數論心,文字緣同骨肉深。」說的就是這種緣分。巷城如今先我而去,忝屬文字知交,雖然我的詩才遠不及他,這篇文章也是不能不寫的了。

  舒巷城原名王深泉,王深泉有許多筆名,如秦西寧、邱江海、舒文朗、方維等等,但都不及舒巷城的「名頭」響亮。我和王深泉開始認識的時候(一九五二),王深泉用的筆名是秦西寧,舒巷城則未「出世」。我和秦西寧也是好朋友,但不及「後來者」舒巷城的交情之深。

  二

  五十年代初,我在香港《新晚報》編副刊,秦西寧是在副刊上寫短篇小說的作者。副刊名叫《天方夜談》,短篇小說統稱《都市場景》。顧名思義,可知他寫的是形形色色的小市民生活,是屬於香港這一片「鄉土」的。

  秦西寧的小說看似樸實無華,但卻正如一個無須借助脂粉的美人,荊釵布裙,已是令人驚豔。也看得出他對新舊文學都有相當造詣,否則不可能寫得那樣簡練和優美,在文字技巧上已經可以說得是揮灑自如。不過我雖然欣賞他的小說,但對香港這片「鄉土」,我的所知和他的級數相差太遠,要談,只有他說我聽的份兒。因此在我們之間能夠作為「雙向交流」的話題,就只能是彼此都有興趣的詩詞了。但也還要等到舒巷城「出現」之後,我才知道,他對詩詞不僅「懂得」,且是「會家」。而我和王深泉的友誼也才突破「彼此欣賞」的層次,達到更進一層的「知心」。

  舒巷城是以新詩人的面貌出現的,在六十年代中期,以中英合璧的抒情詩,成為香港詩壇一顆耀目的新星。不過我們的「詩詞論交」,卻是從他送給我的一首舊體詩開始的。那是他為《萍蹤俠影錄》作的「題贈」:

  裂笛穿雲歌散霧,萍蹤俠影少年行。
  風霜未改天真態,猶是書生此羽生。

  「裂笛穿雲」句出我少年時代寫的一首詞。《萍蹤俠影錄》是我比較滿意的作品,也曾給我帶來一些虛譽,用世俗的眼光來看,梁羽生大概可算是已經「成名」的。「風霜未改」「猶是書生」云云,則是舒巷城眼中的梁羽生。好一句「猶是書生此羽生」,令我不禁大呼:「知我者,巷城也!」同時也令我明白,我和巷城,不只是詩詞的同好,還有一樣我們都有的「書生」本色。也正是這個「書生本色」,維持了我們五十年不變的友誼。

  三

  「詩人舒巷城」,對大多數讀者而言,這個詩人只是屬於新詩的,少數讀者才知道他也擅長寫舊體詩。原因除了數量的多寡不能相比之外,作者本人的「低調」也影響了他的詩名。舒巷城似乎從來沒有在傳媒上談過自己的舊體詩,即使是用其他筆名,也只是在他晚年所寫的一個專欄談過一些。

  專欄名「無拘界」,筆名尤加多,一九八八年四月一日在香港《商報》副刊《談風》這版「開檔」,一九九一年四月十四日結束(結束前專欄名稱似曾改變,但性質不變)。

  專欄很特別,內容也很有特色。每篇不到五百字,但在這個小框框內,題材卻是非常廣泛。新詩舊詩、話劇打戲、西樂中樂、打波唱曲、紅樓水滸、李白杜甫、莎氏樂府,進而至耳聞的巷議街談,目睹的社會怪狀……幾乎無所不包,而且談自己也談別人,破了舒巷城的禁忌。龔定庵詩:「不拘一格降人才」,「無拘界」則是「不拘一格降題材」。能夠不拘一格就好。

  「無拘」還有一重意思,那就是「無拘束」。晏幾道詞「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小晏是名相之子,恐怕也只有到了夢中,才能享受到無須自律(拘束、檢點)的樂趣。我和巷城都很喜歡這兩句詞,至於巷城是否也有小晏那種「自我解放」的欲求,是不能起巷城於地下而問之了。

  舒巷城很少寫政治詩,但「很少」不等於沒有。一九九〇年八月三十一日見報的「無拘界」就有諷罵「四人幫」的舊體詩,罵姚文元那首,鑄詞煉句,對仗工穩,功力俱見:

  一自此豬成怪後,妖風陣陣壓人來。
  教條亂貼唯心動,帽子紛飛任意裁。
  藝苑橫刀強奪理,文壇舞劍快成災。
  屠豬可有英雄在,那日春歸百世開?

  罵江青那首也甚精彩:

  毒蛇吐霧上仙山,欲采靈芝帶藥還。
  揭破畫皮爬不得,嗟嗟寒月一江殘。

  他還寫過風格完全兩樣的打油詞,與「家國」無關,純屬「私人」事體。例如下面兩首「戲贈老友」的打油詞,調寄《西江月》:

  惜墨如金才子,拋開妙筆行街。
  靈思神劍暫時埋,張張原稿變壞!
  不是從前風月,電爐何用燒柴?
  閒愁「懶化」可安排,碎了詩情萬塊!

  又:

  近來腦中多事,常忘著襪穿鞋。
  如何抽步上天街?應放腰圍皮帶。
  歲月如風飄過,何妨享受抒懷。
  紅塵遠勝食長齋,莫笑斯人姓賴!

  (見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日的「無拘界」,題目就叫《懶化》)

  這兩首詞讀來令人發噱,但亦可見作者性情。

  當然也還有功力深厚,氣韻生動的「雅詞」。例如下面這首《讀辛棄疾詞》,調寄《如夢令》:

  一夜花開枝燦,雪柳鶯聲如幻。
  眾裏去尋他,百轉壺光耀眼。
  無限,無限,何似稼軒絢爛?

  (選自三聯書店出版的《舒巷城卷》舊體詩詞部分)

  辛棄疾有詠元夕的《青玉案》詞,膾炙人口。舒巷城取其詞意,作讀後感,別開生面。是可謂善讀辛詞者矣。

  四

  舒巷城的新詩評論者甚多,無須我再饒舌。我只想補充一點,在他的「新詩」之中,往往也能咀嚼出「舊詩」的味道。如《雨傘》中:「啊,你撐起滿天銀雨,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前。」「在誰家沉睡的門外,雨傘,你在雨夜中綻開,如一朵水中的睡蓮。」意象之美,令你一下子就會明白什麼是「詩境」。就以詩中的蓮花為例,我們再看舒巷城寫的兩句舊體詩,那是詠羽毛球比賽的:「鏗然一瓣蓮花去,如雪飄飄眼底明。」「新詩」中那朵睡蓮是雨傘,「舊詩」中這瓣蓮花是羽毛球。前者是從動態中顯出靜態(撐起滿天銀雨是動態,水中睡蓮是靜態);後者是由靜態突變成動態(本是靜態的蓮花,加上「鏗然」二字,立即就變成「運動中」的羽毛球了)。同樣奇特的比喻,加上同中有異的構思,同樣能將讀者領入詩境。可知重要的不在於形式的新舊,而在於「詩心」的有無。

  一九九九年五月五日於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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