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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運燮和他的詩


  「十年浩劫」結束之後,我也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穫」,許多久已斷了音訊的朋友,好像雨後春筍似的,忽然又「冒」了出來,和我也重新恢復了聯繫。杜運燮就是其中的一個。

  說起來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晚報》創刊那年(一九五零年),他是翻譯兼編副刊,和我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後來他走了,他編的那個副刊《天方夜譚》就是由我接手的。

  雖然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但最初的一個月,我們卻很少交談。他給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好像很難令人接近。後來漸漸熟了,發現彼此的興趣相同,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對他的「表面印象」完全錯了。他的熱情其實是藏在「質樸」之中。

  我是先識其人,然後才識其詩的。他寫過一首小詩《閃電》,開頭兩節是:

  有烏雲蔽天,你就出來發言;
  有暴風雨將來臨,你先知道;
  有海燕飛翔,你指點怒潮狂飆。
  你的滿腔憤慨太激烈,
  被壓抑的語言太苦太多,
  卻想在一秒鐘唱出所有戰歌。

  這首詩是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寫的,四十年代後期,他曾在新加坡南洋女子中學及華僑中學教書。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也正是他準備回國的時候。大概他是因為看到當時的那個正處於「方生未死」之間的中國有感而發吧?但這幾句詩寫的,不也正是有點像他自己嗎?

  公路滿載激情

  他最出名的一首詩《滇緬公路》,寫於戰時,也是充滿激情的:

  路,永遠興奮,都來歌唱啊!
  這是重要的日子,幸福就在手頭。
  看它,風一樣有力;航過綠色的田野,
  蛇一樣輕靈,從茂密的草木間,
  盤上高山的背脊,飄行在雲流中,
  儼然在飛機的坐艙裏,發現新的世界,
  而又鷹一樣敏捷,畫幾個優美的圓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傾聽村落裏,
  安息前歡愉的匆促、輕煙在朦朧中,
  溢著親密的呼喚、人性的溫暖,
  於是更懶散,沿著水流緩緩走向城市。
  而,就在這粗糙的寒夜裏,荒冷
  而空洞,也一樣擔負著全民族的
  食糧;載重車的黃眼滿山搜索,
  搜索著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輪不絕滾動著,
  人民興奮的脈搏,每一塊石子,
  一樣覺得為勝利盡忠而驕傲!
  微笑了,在滿足而微笑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華的凱旋日子的好夢裏。

  袁可嘉評論這首詩的特點是把「靜止的公路作為動物來寫,使它進入充分的動態」。詩人是以跳躍的想像,歌頌這條為中國爭取抗戰勝利的公路。

  冷靜的智者

  但杜運燮的詩的風格並不限於表面的激情,他更多的詩像冷靜的智者一樣,觀察萬物,用雋永的語言,用機智和活潑的想像來寫。舉他兩首分別寫于少年時期和中年時期的小詩為例:

  異邦的旅客像枯葉一般,
  被橋攔擋在橋的一邊,
  念李白的詩句,咀嚼著,
  「低頭思故鄉」「思故鄉」……
  仿佛故鄉是一顆橡皮糖。

  (節錄自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寫的《月》)

  一年年地落,落,毫不可惜地扔到各個角落,
  又一年年地綠,綠,掛上枝頭,暖心窩。
  無論多少人在春天贊許,為新生的嫩綠而驚喜,
  到秋天還是同樣,一團又一團地被丟進溝壑。
  好像一個嚴肅的藝術家,總是勤勞地,耐性地,
  揮動充滿激情的手,又揮動有責任感的手,
  寫了又撕掉丟掉,撕掉丟掉了又寫,又寫,
  沒有創造出最滿意的完美作品,絕不甘休。

  (《落葉》,一九六二年寫於北京)

  新奇的比喻,機智活潑的想像,在這兩首小詩中可見一斑。

  九葉詩人

  三十年前,有九個年輕詩人出了一本他們在四十年代所寫的作品選集,名《九葉集》,杜運燮就是其中之一。也因此,他和另外八位詩人——穆旦、陳敬容、鄭敏、王辛笛、杭約赫、唐湜、唐祈、袁可嘉被人稱為「九葉詩人」。艾青在近作《中國新詩六十年》中曾這樣評論他們:「日本投降後……在上海,以「詩創作」為中心,集合了一批對人生苦於思索的詩人,王卡笛、穆旦、杜運燮……等,他們接受了新詩的現實主義的傳統,採取歐美現代派的表現技巧,刻劃了經過戰爭大動亂之後的社會現象。」有一個尚未為外界知道的「佳話」是,艾青這篇文章原是在一九八零年六月在巴黎舉行的「中國抗日戰爭時期文學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在這段評論「九葉詩人」的文字中本來還有一句「這是屬於四十年代後期的像盆景似的園藝」的,後來有人對他提出不同的意見,艾青重讀《九葉集》也發覺這句評論是不大符合事實,因而當他把此文交給北京的《文藝研究》刊出時,就把這句話刪了。

  杜運燮是一九一八年在馬來西亞吡叻州出生的華僑作家,在當地讀完初中回國就學,畢業于戰時昆明的西南聯大外文系。一九五一年從香港回到北京,初時從事新聞工作,後來到設在臨汾的山西師範學院外語系任教。「文革」期間和許多遭受迫害的文化人一樣,被送入「五七幹校」接受「改造」,實則是被打入「牛棚」。有位朋友告訴了我一件在當時被目為「大膽之作」的事,他在受批鬥之餘,悶極無聊,居然敢寫信去給當時也被打入「牛棚」的巴金,問巴金借一部《陸遊詩集》。陸游雖然是宋代愛國詩人,但在「文革」期間,陸遊也是被列為「右派分子」的(此事甚趣,原來因為陸遊寫的一首《釵頭鳳》詞中有句云:「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因「東風惡」犯了大忌,故而古代詩人亦不免獲罪矣)。巴金也居然寄了給他。

  令人氣悶的朦朧

  歐美現代派的技巧之一是訴之於直接的感覺,要求意象更加鮮活,想像更加瑰奇。因而讀者的聯想如跟不上作者,就往往覺得不可解。杜運燮去年寫的一首詩《秋》被人「批」為「令人氣悶的朦朧」,原因恐怕就在於此。現錄此詩第一節作為例子:

  連鴿哨也發出成熟的音調,
  過去了,那陣雨喧鬧的夏季。
  不再想那嚴峻的悶熱的考驗,
  危險游泳中的細節回憶。

  評者認為第一句就莫名其妙,鴿哨的聲調有什麼成熟與不成熟之分呢?而第二句據評者說,他和另一個寫詩的朋友研究了一個多小時,才明白「那陣雨喧鬧的夏季」是暗喻「十年『文革』的騷亂」。因此認為其立意雖好,表現手法則未免寫得過於深奧難懂,因而是「令人氣悶的朦朧」了。

  批評的文章出來之後,杜運燮寫了一篇《我心目中的一個秋天》替自己辯護:「詩歌同其他一些藝術作品一樣,也容許讀者(觀眾)在欣賞時進行再創造,可以有和作者不同的聯想、想像和體會。」這也就是古人所說的「詩無達詁」的意思吧。

  替杜運燮辯護不僅只他自己,名詩人卞之琳也是替他辯護的。上月卞之琳來香港講學,在某次一個關於中國新詩的演講,就提出杜運燮這首《秋》作例子,也評論了對它的評論。卞是肯定此詩的藝術價值的,限於篇幅,他的論點我就不想詳加引述了。

  香港報刊也有為此詩辯護的,引其中一個意見為例:「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想一想,在秋季裏,詩人來到田野上,被周圍成熟的自然景物所迷醉,天上傳來鴿哨,這聲音也包圍在成熟的氣氛中,當時他自然會感覺到那聲音也是成熟的,而不能去分析這聲音是嗓子發出的,抑或是從發聲器中發出。這是鑒賞者起碼應該有的認識吧?」(作者懷冰)

  詩的好壞,見仁見智,各人的鑒賞能力也各有不同。杜運燮那首詩是否「令人氣悶的朦朧」,還是讓讀者自行判斷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

  注: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筆·劍·書》中的同名文章裏,最後一部分「令人氣悶的朦朧」以及本文的寫作日期均被刪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這麼一段話:

  最後要說一說杜運燮的「近況」,他在北京出版的一本以介紹國外知識為主的雜誌《環球》擔任編輯工作。上月(一九八零年九月)廿三日,他接受西德有關方面邀請,赴西德訪問。定期半月,這兩天大概正在回國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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