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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巷城的文字


  舒巷城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作家,熟悉香港的小市民生活,他的作品可說是最有香港的「鄉土」特色。但在這裏,我只想談他的文字的特色(「藝術性」和「思想性」的全面評論我是不夠格的,留待文藝批評家去發揮高見吧)。

  我認為他的文字最少有三個特色:一、不事堆砌,樸實自然。他和徐遲的喜歡用誇張的描寫不同,和何其芳(少年時代)的「唯美是尚」也不同,但卻正如一個無須藉助脂粉的美人,自然而然地顯露了他的文字簡煉和優美。二、他善於觀察事物,因此不論是寫人物的內心或周圍的風景,筆觸都很細緻,而人物的內心和周圍的風景也是作有機的配合的。三、他對新舊文學都有相當造詣,這就是說他的「基本功」打得很好,因此在文字技巧的運用可說已是可以揮灑自如,你很難在他的文字裏找到一粒「沙石」。

  還是舉一些實例吧。他有一篇題為《鯉魚門的霧》的短篇小說,寫一個在筲箕灣(面對鯉魚門)長大的水上人,父親某次出海捕魚,消失在鯉魚門的大霧中,他在父母雙亡之後,出外飄泊了十五年,又回到了故里。回來那天,恰好又碰上大霧。

  《鯉魚門的霧》

  請看舒巷城是怎樣寫《鯉魚門的霧》:

  霧喘著氣,憤懣地吐著一口口煙把自身包圍著。……那包圍的網像有目的地又像漫無目的地循著一個大的渾圓體拋開去,擴展著,纏結著,或者來來去去地在低沉的灰色的天空下打滾,一秒一秒地把自身編成一個更大更密的網。偶爾碰上了大浪灣外向上噴射的浪花時,它,霧的網,便會無可奈何似的,稍一回避,似乎讓開一條路來了;但很快地,等那兀突而來毅然而退的浪花由白色的飽和點──那顆顆向上濺起的水點──隨著一陣嘩啦的哀鳴而敗退下來還原成海的一部分──藍──的時候,霧,喘著一口口氣的霧,又慢慢地向海的平面處降落,伸出,開展……

  從四面八方,霧是重重疊疊地滾來的呀──

  從清水灣,從將軍澳,從大浪灣,從柴灣,從九龍的山的那一邊,霧來了;霧集中在鯉魚門的海峽上,然後向筲箕灣的海面拋放出它的密密的網──它包圍著每一隻古老的木船,每一隻身經百戰滿身創痕的捕魚船……它包圍著每一隻上了年紀而癱瘓在水淺的地方的可憐的小艇,連同那原不屬於筲箕灣海面的僅有的幾隻外來的舢舨……

  如在霧中的迷失感

  這段文字,是我所曾讀過的寫霧寫得最細緻的文字,而且他不是泛寫一般的霧景,而是具有濃厚地方色彩的鯉魚門的霧景。被霧包圍的古老的木船,癱瘓的小艇,滿身創痕的捕魚船,不屬於筲箕灣海面的幾隻外來的舢舨……既是鯉魚門特有的景物,也象徵了主角梁大貴飄泊了半生的坎坷命運。

  「霧喘著氣,憤懣地吐著一口口煙把自身包圍著。」一開頭就是把霧「人格化」了的,這個「霧』不也可以理解為主角的化身麼?和生活搏鬥得遍體鱗傷的主角,仍然好似被濃霧包圍那樣找不到出路,不也會感到無可奈何的「憤懣」麼?

  在讀了全篇小說之後,我們還可以理解得到主角那種「如在霧中」的迷失之感。他飄泊了十五年,回到故地,是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因此有一個老婦人向他問路,他只能回說:「阿娘,我也不知道哩,我是剛來的……」小說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他把頭抬得高高,他做夢似的望著鯉魚門海峽上那還沒有完全散去的霧。

  ……啊,霧,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的──唔,十五年啦。

  「嗯,我是剛來的……」他迷惘地自己和自己說。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著。

  唱歌人仔幾時還

  霧,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人,也是去了又來,來了又去。梁大貴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舊地,最能夠喚起他的回憶的是埗頭小艇一個姑娘唱的「咸水歌」:

  日出東山──啊
  雲開霧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幾時還呢?……

  這首咸水歌,他的母親唱過,他兒時的女友唱過,而現在他也是唱著這首咸水歌又再離開鯉魚門的。依稀景物似當年,只不過並沒有如歌辭所說「雲開霧又散」,而是令得他在離開的時候,還要「做夢似的望著遠處鯉魚門海峽上那還沒有完全散去的霧」。

  《唐詩三百首》中有一首賀知章寫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以白描手法,表達了遊子回鄉的悵惘心情,成為傳誦千古的名詩。但若論起感情的「層次」,它還是比較「浮面」的。《鯉》文的層次則似乎更深。當然,我這樣說並非是認為《鯉》文的藝術性比這首詩更高,《鯉》文是寫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環境的表現,這首詩則是寫「一般」的遊子,它的感情是更有「代表性」的。

  人景時空交疊融化

  香港文學研究社出版的《舒巷城選集》,編者在《前言》中也曾特別談及這篇《鯉魚門的霧》,評曰:「作者通過自出機杼的藝術處理,將人、景、時、空,現場與回憶,環境與心境,交疊、融化,前後呼應,成為一篇感人的出色作品。」這評語我認為是很恰當的。

  這篇短篇小說是舒巷城在一九五零年用另一筆名寫的,當時他大概只有二十多歲吧,文字的功力已是頗見不凡了。如果要勉強挑剔的話,有些句子似乎稍嫌長了一些(我個人是把三十個字以上的句子就當作是長句的),但舒巷城的「長句」也是寫得流暢自然,不能說是「含有沙石」的。

  二十四年之後(一九七四),舒巷城寫了另一個短篇小說《雪》,寫一個香港的「新界少年」(新界是香港的郊區)到英國謀生,也是用細膩的筆觸,寫出離鄉別井的感情。文字則是比《鯉魚門的霧》更加簡煉和優美了。

  下面是摘錄自《雪》中的一兩段寫景的文字,是寫那個新界少年在航機中作鳥瞰所見的景色。和《鯉魚門的霧》一樣,這裏的寫景也是和人物的身分以及心境配合的。

  雲點雲塊 豆芽白菜

  轉眼間,窗外的下面是沉睡的海,山,遠方有淡淡的雲,明滅不定的星星,跟著,雲過後,亮著一顆特大而孤單的星子。童年時在新界的鄉下,他白天看過離群獨飛的鳥兒,夜晚呢常常看過這一顆離群的星子──它像一盞盞低掛的火油燈,亮在門外,榕樹前。現在它卻在窗外伴著他,很久很久都沒有失落。

  ……

  他吃了一驚,睜開眼睛拉開窗簾看時,天已漸亮了。雲點雲塊像魚鱗像豆芽像白菜似的鋪在鉛灰色的天角那邊。他能望到的機翼下的燈光不知什麼時候隱去了。放眼望去,前面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山峰從茫茫的雲海裏鑽出來。霞光開始在青褐色的起伏的山巒間鍍上一層黃金。然後他看見雲海上映射著一陣眩目的光輝。接著,是滿窗的紅霞。他身旁的旅伴也醒過來了。余華道過早安之後,怔了一下,只見對方的臉頰一下已一片墨黑,那些密密麻麻的鬍子幾乎像新界鄉下的野草一般粗,仿佛突然在他的睡夢中長起來似的……

  切合身分的形容詞

  這兩段文字,好像畫家的速寫,勾畫下航機所見的景物。但並不是一般的「所見」,而是一個特定人物──「新界少年」余華的所見,文中一些「特別』的形容辭,如把一顆離群的星子形容為「一盞低掛的火油燈」,把雲點雲塊,形容為「像豆芽,像白菜」;把旅伴一夜間就長得密密麻麻的鬍子形容為「像新界鄉下的野草一般粗」等等,都是切合這個特定的人物的。

  舒巷城是一位有多方面才能的作家,寫詩,寫散文,寫小說,都有他自己的風格。我在上面摘錄的只是他小說中的文字,現在,再介紹他散文中的一些佳句。他有兩篇題為《小流集》和《浪花集》的散文,形式比較特別,是用三言兩語,來表達一種「意念」,來說明一個「人生哲理」,或只是像攝影機一樣「捕捉」下一個有美感的鏡頭,既是散文,而又具有詩的韻味,我很欣賞這兩組散文詩,就在其中摘錄一些片段吧。

  雋永的文字

  一

  如果生命停留不進,連美麗的清溪也將是一堆發臭的爛泥。這世界將會滿身肮髒。
  流吧,小河。

  二

  自高自大的人來自盲人國。
  他把別人想像得比他矮許多小許多。

  三

  我站在窗裏,你站在窗外。
  一片薄薄的玻璃把我們隔開。你向我招呼著,微笑著走了。
  我打開了窗。
  然後把你的微笑關在窗裏。

  四

  深沉的夜。
  沉睡在群山。沉睡的樹林。靜。
  我們聽夜潮拍岸。
  寂寞間,有月亮升起。

  這些片段,是摘錄自舒巷城的《小流集》的。從這些片段,你可以品味到舒巷城文字的雋永。

  智慧的火花

  《浪花集》和《小流集》一樣,都可以當作一組散文詩來讀。不同的是,《小流集》是「無題」的散文詩,《浪花集》則是在每個片段之前,都加上題目的。這裏摘錄三段,以見其風格。

  山泉

  山泉的路是曲折的,它要越過許多障礙才能走到山下去。
  穿過草叢,繞過山石,山泉緩緩地走著曲折的路。
  暴風雨後,山泉很快地越過障礙,向山下奔去,向大海奔去。

  瀑布

  誰說對自己熱愛的工作全力以赴會有一天形枯力竭呢?
  我想起了瀑布……
  誰說對人傾心而談會有一天把所有的傾盡呢?
  我想起了瀑布……

  青春

  青春向每一個人告別。
  但青春對那些熱愛生活的人說:「我一定會回來!」

  每個片段,都含有一點「哲理」。篇名《浪花》,它的文字則是閃耀著智慧的火花的。

  (刊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新加坡《南洋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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