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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心繡口筆生花


  ——「溝通藝術」的對話

  甲:喂,喂!你在讀什麼書,讀得這樣入神?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你竟然連令郎為我開門的聲音都聽不見。

  乙:對不起,我正在讀陳耀南博士的新著《中國人的溝通藝術》。不是你走到眼前,我還不知道你已經進了房門呢!

  甲:這本書何以令你如此著迷?

  乙:你總應該知道陳耀南是誰吧?

  甲:我知道他是「一身而二任焉」,教授兼作家。

  乙:不錯,他在這兩方面都有出色表現。他講文學課程往往中外兼陳、古今並列,擅言辭,多妙喻,聽課的學生沒有覺得悶的。寫文章呢,也是不拘一格,駢、散、詩、詞,件件皆能。不過以散文寫得最多,尤其擅長於說理的散文。真是為文則顯風格于莊諧雅俗之間,授課則見妙趣於縷析條分之際。

  甲:好,請言歸正傳吧。

  乙:稍安毋躁。你以為我說的是「閒話」嗎?

  甲:請別誤會。其實是「閒話」也不打緊,在適當的地方插入一些「閒話」正是散文的特點。

  乙:可是我剛剛說到陳耀南的散文,這「閒話」就給你打斷了。

  甲:是我不對,請繼續說你這不是閒話的「閒話」。

  乙:你說得對,許多堪稱繡虎雕龍般的文字或者語言,就是從「貌似尋常」的「閒話」中道出來的。不僅「閒話」,連誇張都是一種藝術呢。你熟讀中國文學史,想必知道像《左傳》這樣優美的文字,得唐代史學家劉知幾稱讚為「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聞,古今卓絕」(《史通·雜說》上)的敘事文,都有學者認為其文字失之浮誇,有文勝於質的毛病呢。

  甲:所以這就引來了現代文史學家劉大傑的評論,認為「這都是那些死守六經為文章的正統的迷古派的意見」,「他們所說的浮誇與文勝於質,正是中國散文的藝術的進步」(見劉著《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卷)。劉氏說的不無道理。

  乙:可我從陳耀南的文章扯到了《左傳》,你不嫌這個圈子兜得太大嗎?

  甲:我倒覺得你好像已經「入題」了。

  乙:你終於看出一點眉目了。陳耀南這本《中國人的溝通藝術》,類別並非創作,而是古文今譯,所舉的例子,都是從《左傳》、《戰國策》、《國語》、《史記》等古典名著中挑選出來的。陳耀南得兼「文」、「口」兩才之美,自是得力於熟讀這些名著之功。其實,甚至不必打開這本書,單單看書名的副題,也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甲:是啊,這本書書名副題是「錦心繡口筆生花」,說的當然是和語言文字有關的藝術了。陳耀南在這兩方面都出色當行,難怪吸引你了,對吧?

  乙:這正是我心中的答案。

  甲:但你說的另一句話,卻似有點語病。

  乙:是哪一句?

  甲:你說這本書依類別不能劃為創作。其實翻譯也是一種創作,或云再創作。翻譯也需要心思,甚至有時可能比創作更花心思。沒有他的精彩譯筆,你自是可以讀得懂原文,但許多年輕學子就未必啃得下那些古典名著了。何況,他也並非全部直譯,還有意譯和改寫,還有補充說明,說明其前因後果。這些都是有助於讀者瞭解的。總之,是否創作,不能機械劃分,你同不同意?

  乙:高見,高見。如此說來,「錦心繡口筆生花」七個字,也可以用來送給陳耀南了。

  甲:當然可以。你剛才不是提到有關《左傳》的文質之辯麼?陳耀南在該書的「導言」部分說到語言藝術時,他提出了十六個字的準則,就比劉大傑說得更加全面。雖然他這十六字,並非專為論證《左傳》的語言藝術而設。這十六個字是:「知己知彼,合情合理,有質有文,不亢不卑。」

  乙:哦,原來你也看過這本書,看得比我更仔細。該輪到我問你對於這本書的意見了,最好跳出學院派的範圍。

  甲:好,那就一跳跳到「今天」吧。你看我們所處的時代像不像春秋、戰國時代,尤其像《左傳》與《戰國策》所寫的那個戰國時代?

  乙:你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記得好像是在四十年代初,中國內地出版的一本綜合性半月刊,名稱就叫做《戰國策》。

  甲:我的問題,不局限於中國,是就整個世界而言。

  乙:今日世界像不像戰國時代,我說不準。你說呢?

  甲:那就再來一個時空跳躍,讓孟子先說。春秋、戰國在孟子口中,乃是「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的時代。古代的聖王,能讓萬眾歸心,靠的不是政治獨裁,更非軍事鎮壓,靠的只是道德力量。孟子說的「聖王不作」和莊子說的「聖賢不明」,往往被人相提並論,說的差不多是同樣意思。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偶像和權威都已消失,也沒有共同的價值觀、道德觀了。於是列國紛爭,各行其是(失了共主,諸侯放恣);不是掌權的知識分子,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主張,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失了共識,處士橫議)。這就造成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

  乙:這樣說來,倒是有好有歹呢。

  甲:春秋戰國的時代,就學術思想而言,本來就是個繁榮昌盛的黃金時代。

  乙:就算今日世界和春秋戰國時代相似,卻又和陳耀南的那本書扯得上什麼關係?

  甲:那本書說的雖然是語言藝術,但其所舉的事例,大部分卻是發生於春秋戰國這個時期。

  乙:那又怎樣?

  甲:「古為今用」你懂不懂?

  乙:哦,你是說陳耀南在借古諷今麼?或者這只是你的意思呢。

  甲:或者是吧。不過我作此想,亦是有根據的。

  乙:什麼根據?

  甲:你翻開「導言」所舉的例子仔細看看,有許多例子,說的不管是國家大事也好,是個人應對也好,你都「似曾相識」,可以用以喻今。

  乙:好,我一定再三看看。但不管你猜對猜錯,我都佩服你獨到之見。

  甲:不算獨到之見吧,我只是依書直說。你可以多問問幾位有學問的朋友,聽聽他們是否也有同感。

  乙:我有一事不明,倒要先問問你。

  甲:請說。

  乙:你對陳耀南其人其書的瞭解,好像都比我深,為何還要特地跑來問我?

  甲:客氣,客氣。我是想集思廣益。

  乙:如此鄭重其事,真是小題大做。

  甲:不是小題大做,是大題小做。

  乙:嚇,「大題小做」,什麼意思?

  甲:實不相瞞,陳耀南請我為他的書寫一篇序,這可是涉及古代的語言藝術的,題目夠大了吧?

  乙:啊,他找你寫序文,我還以為你們是尚未相識的呢。

  甲:世事多變化。前兩年他來了悉尼,和我住在同一個區,距離只有五分鐘的車程,幾乎可以說得是近鄰。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之命,豈敢推辭。但他的書是「三有」,而我卻是「三無」,無錦心,無繡口,更無生花妙筆,又怎能侈談什麼語言藝術?無已,只好找個有學問的朋友聊聊,說不定可以聊出一點名堂,便可聊以塞責。這就叫做大題小做。

  乙:其實你心中想要寫什麼,那就寫什麼好了。黃遵憲詩云:「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管他什麼「三無」、「三有」。

  甲:我心中想寫、口中要說的只得一句。

  乙:一句話怎可當作「題詞」?

  甲:勉強也可以湊成一首打油詩,但翻來覆去,其實也只得一句,而且還是借用別人的成句。

  乙:這倒是前所未聞的了,姑且說來聽聽。

  甲:請聽:

  錦心繡口筆生花,妙語奇文兩足誇。
  讀罷只能題一句,錦心繡口筆生花。

  乙:原來你借用的成句,就是陳耀南那本書的副題,「起句」是它,「結句」也是它。這是仿蘇東坡的題廬山詩體——那首詩也是兩用「廬山煙雨浙江潮」這一名句。雖然前後兩句相同,但各有所指,不能算是重複。不過,寥寥二十八字,而且還是打油詩,分量究嫌不夠。

  甲:既嫌不夠,那就惟有把你我的「對談」搭上了。

  乙:誰叫我們是朋友呢,無可奈何,由得你吧。請請。

  甲:多承相助,無以為報。謝謝。

  ——「對談」結束。

  (一九九六年五月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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