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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澳洲風流 盼大同世界


  ——序張奧列新著《澳洲風流》

  我和奧列相識,可以說是一個偶然的機緣。前年冬天,悉尼澳洲華文作協選出十名傑出青年作家,奧列名標榜上。我應邀出席頒獎典禮,代表來賓致詞,並作為頒獎人之一。但說來慚愧,我可還沒有讀過奧列的作品。頒獎過後幾個月,我才收到他贈送的第一本書——在中國出版的《悉尼寫真》。我依稀記得他獲得的是文藝理論獎,心裏想:「沒想到他倒是一位多面手呢。」更沒想到的是,一開卷就給他的文筆和題材吸引住了。文筆清新流暢猶其餘事,他對悉尼(特別是華人社會)的熟悉才真正令我吃驚。他選擇的一些題材,例如悉尼的唐人街、書市、華文報刊,以至文化人的處境等等,於我並不陌生,甚至還有經常接觸。但他不是比我知道得更多,就是比我瞭解得更深更廣,因此連我讀來也不乏新鮮之感。唐人街和文化界以外的事物,那就更不消說了。我是一九八七年已經在悉尼定居的,而他只不過是才來了兩年的新移民。

  其實這一點也不足為奇,關鍵在於生活。「生活是創作的源泉」,這絕對不是過時的老話。我是老來從子的退休移民,來澳之前,有位朋友曾集龔(定庵)詩贈我:「且莫空山聽雨去,江湖俠骨恐無多。」定居悉尼後,我回他說:「悉尼雨量甚少,附近亦無空山,只能海上看雲,看雲的情調也不輸於聽雨。人到晚年,例應退休,棄寶劍於塵埃,不得已也,君其諒之。」

  奧列不同,他正當盛年,一到悉尼,就投入了新的生活,學英文,找工作,終於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文化崗位。現在他是悉尼自立快報的編輯。除了寫新聞報道之外,還寫了大量的各式各樣的文章。這些文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把深深的感觸,切身的體驗,真實的生活,碾磨成一篇篇東西」。這就難怪他的作品不同凡響了。名作家陳殘雲說:「《悉尼寫真》有一種廣闊的視野和宏觀的構架。」可知奧列也是在看雲的,他看的不僅是悠然飄過悉尼海港的白雲,而是時代的風雲。

  《澳洲風流》是《悉尼寫真》的姐妹篇,內容範圍更廣,有小說,有散文,有特寫,有評論。地域也不只限於澳洲,還有記述作者歐洲之旅的散文一輯。「風流」一詞多義,在一般漢語辭典中,最少有八種解釋。除了風俗教化、流風遺韻、風度標格、風光榮寵、男女邪行等等不同含義之外,還有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蘇東坡的「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辛棄疾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風流」,「古義」似乎也還不能盡包。我倒覺得英文中的Romance一字意義較為近似。中文譯作「浪漫」是音譯。若用作文學的語言(西洋文學有浪漫主義),則似可意譯為「多姿多采的人生」。Romance常指所述事件比現實生活更為歡樂、雄壯或刺激的傳奇故事。我所寫的武俠小說,在西方與之相類的稱為「騎士文學」,英文是Romancehivalry,都是屬於「傳奇」一類。奧列寫的短篇小說有沒有傳奇成分,那是另一個問題,《澳洲風流》卻確實可以稱得是多姿多采的。不過我們還是讓奧列自己來闡釋更好,他說《澳洲風流》「反映中國人在澳洲的千姿百態,但不僅僅是生存環境的揭示,更是人的生存行為的展現。……從多種角度去透視西方社會的人情世態,南半球袋鼠國的種種風流。既有拈花惹草的風流,也有開創事業的風流,既有受異域風情浸淫的風流,更有顯中華文化本色的風流。澳洲移民的萬般滋味,萬種體驗,盡在其中」。

  奧列在《後記》中表明,他的著筆點「都是從澳洲華人的獨特視角去透視這個不為中國人所熟悉的西方社會」。「不熟悉」在移民病態中屬於症狀輕微一類,更嚴重的是「格格不入」,原因不外乎是由於「觀念」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早期的留美學生中流行一副對聯:「望洋興嘆;與鬼為鄰。」上聯寫化不開的思鄉情結,下聯的「鬼」不一定就是歧視外人(香港的外國人就常自稱鬼佬,表示習慣了這個稱呼),但既有「鬼」「我」之分,就當然格格不入了。在《未成年少女》這篇小說中,奧列有很精采的描寫:母親不滿意女兒的暴露,不滿意女兒要帶男友回家,打了她兩巴掌,結果女兒把警察叫來了。母親到學校投訴,校長卻說不能管學生的私事。女兒說:「媽這輩人真沒法,來澳洲都七八年了,還沒融入澳洲,每次開家長會,我真怕她丟人現眼。」這也真是沒有辦法,大多數的中國人,根本就沒有「私隱」(Privacy)這個觀念。

  「望洋興嘆;與鬼為鄰」這種牢騷,在今日的澳洲中國移民之中也許仍有。然而更為寫實的則是一副卡市(卡巴拉瑪打Cabramatta)新華埠(越南華人聚居之地)的牌坊聯,聯曰:「既來之,則安之,最喜地容尊漢臘;為福也,抑禍也,敢忘身是避秦人。」越南來的移民,情況和中國來的移民不同,但彷徨的心情和面對的環境則應是大同小異的。漢臘泛指中國的風俗文化,澳洲的華裔移民,當然最喜歡的是她能尊重中國文化。但初到貴境,前途未卜,也總難免心情彷徨。這也是絕大多數的華人為了生活,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不惜採用任何手段,來進行「搏殺」的原因。在小說《不羈的愛麗絲》中,奧列寫了一個在賭場任職的少女,她說:「我不明白,中國人比澳洲人還爛賭,富有富賭,窮有窮賭,都賭得那麼狠!」奧列對她說:「澳洲人好賭,是因為天性,是消遣中碰碰好彩,這叫做小賭怡情。中國人好賭,是因為命運,是把自己作為賭注,這叫人生拼搏!」這段對話或者可以作為注解吧。

  當然還有第三種境界,那就是另一副華埠對聯寫的:

  四海皆兄弟焉,何須論異族同族
  五洲一乾坤耳,底事分他鄉故鄉

  這就不僅僅是澳洲的風流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於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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