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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話打油詩


  一般人把俚俗的詩稱為「打油詩」,何以稱為「打油」呢?原來唐朝有個叫張打油,喜歡寫淺俗的詩,曾有《詠雪》詩云:

  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籠統」是當時俗語,狀「模糊」之貌。首句寫大雪覆蓋下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人看雪景,視野模糊,在白茫茫一片中,只見井口開了一個「黑窟窿」。江山極大,井口極小,首行兩句,以江山之白對照井口之黑,看似「荒謬」,對照卻極為鮮明。三四兩句寫黃狗與白狗在下雪時候的變化,更是具體生動,別饒「奇趣」。這首詩雖然沒有謝家的才子才女(謝朗、謝道蘊)的詠雪名句——「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那麼雅麗,卻更為凡夫俗子所樂道。這首詩流傳下來,打油詩遂因此得名了。

  許多人認為「打油詩」難登大雅之堂,沒有藝術價值。其實是不能一概而論的。試以一首人所熟知的打油詩為例,說說它的「藝術價值」。

  生平不見詩人面,一見詩人丈八長。
  不是詩人長丈八,如何放屁在高牆?

  這首詩是嘲笑那些亂去題壁的狗屁詩人的。第一句閑閑道來,似乎平平無奇,但已寓有挖苦「詩人」的伏筆。第二句就奇峰突起了,怎的詩人會有「丈八長」呢?令你非追下文不可,三四兩句自問自答,層層推進。結句畫龍點睛,令人恍然失笑。這首詩層次分明,結構嚴密,而又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能說它的藝術性不高嗎?

  又如嘲笑將「枇杷」寫錯成「琵琶」的詩:「枇杷不是此琵琶,只為當年識字差。若使琵琶能結果,滿城弦管盡開花!」雖然不及前作,也很有趣,結句尤見精警。

  古代一些著名的文人也有喜歡寫打油的,如「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來明日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采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這些至今尚在流傳的通俗的詩句就是唐代詩人羅隱的作品。

  宋代有個名叫魏野的文人,和他同時的有個姓張的名妓,貌美而舉止生硬,排行第八,人稱「生張八」,魏野曾贈她一詩云:「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無笑語,半生半熟未相諳。」「生張熟魏」這個俗語由此而來。

  不但文人寫打油詩,還有個寫打油詩的皇帝呢。據說清代乾隆年間,有個翰林,把「翁仲」誤寫成「仲翁」,乾隆批以詩云:

  翁仲如何作仲翁?十年窗下少夫功。
  如今不許為林翰,罰去江南作判通。

  「通判」官名,清代設於各府,輔佐知府處理政事,地位當然不及翰林「清貴」。乾隆故意把「仲翁」「功夫」「翰林」「通判」倒寫,嘲那一時筆誤的翰林,並革了他的翰林,將他貶作通判。一字之誤,損失慘重!乾隆的詩,一般來說,得個「俗」字。但這首詩倒有幾分幽默感,不過是否他的所作,那就不可考了。

  近代人寫打油詩以廖鳳舒最為出名,他的打油詩用字非常淺俗,但卻極有「深度」,我認為他的打油詩可說得是已經「突破」前人境界的,以他的一首詠廣州解放前夕的即景詩為例:

  鹽都賣到咁多錢,無怪咸龍跳上天。
  官府也收來路貨,賊公專劫落鄉船。
  剃刀刮耐門楣爛,賭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紅棉。

  「咸龍」是解放前廣州人對港紙的俗稱,「剃刀門楣」是找換店,「光塔」是廣州名勝之一,「紅棉」是廣州市花。「禾米食完」「留番光塔」兩句,可以比美魯迅的雜文。

  去年在上海逝世的《大公報》專欄作者唐大郎也是個寫打油詩的能手,他有題為《答友人》的「自白詩」兩首,就是說他的打油詩的。詩道:

  向於趣味不嫌低,說我風流便滑稽。
  不信試看全副骨,紅團綠繞更黃迷。
  詩如山藥開場白,貧嘴終無片語佳。
  索笑不成成索罵,怪予從小習優俳。

  「山藥蛋」是上海舊日一位說鼓書的藝人,他一上場例有一段開場白,俗話俚語,層出不窮,很得觀眾歡迎,但也有惡之者罵他「惡俗」。唐大郎以自己的打油比擬為山藥蛋的開場白,是自嘲亦是自傲也。

  最近逝世的本港名作家高雄(寫「怪論」的筆名為三蘇),很少寫詩,但他也曾寫過一首頗為膾炙人口的打油詩,是在某次宴會上,「即興」寫給影劇界的知名人士林檎的。林檎是影劇的宣傳高手,當時正出任光藝公司的經理。高雄贈他的詩道:

  由來古怪與精靈,飛出宣林作老經。
  曾襟膊頭皆老友,猛吹姑妹變明星。
  鷯哥自有飛來蜢,馬尾多如摟蜜蠅。
  左手算盤右手筆,文章銀紙兩關情。

  林檎不良於行,因此他的老友都曾被他「襟」過膊頭。「跛腳鷯哥自有飛來蜢」「烏蠅摟馬尾,一拍兩散」均是廣東俗語。此詩的妙處,就在於以俗語入詩,謔而不虐。結尾兩句甚為精警,「左手算盤右手筆」的文人豈止一個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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