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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風舒的《嬉笑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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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廣東話作對聯最有名的是何淡如。以廣東話入詩,則以廖鳳舒最為可觀。 個人意見,我以為若論文學價值,廖風舒的廣東話詩遠在何淡如的廣東話對聯之上。 不錯,何淡如的對聯往往有「匪夷所思」之作,令你笑破肚皮。但令你笑破肚皮的只是由於字面的詼諧,聯語的本身卻大都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如「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一聯,用三個國名來對一句舊詩,確是匪夷所思,但三個國名串在一起卻是沒有什麼含義的。 廖風舒的廣東話詩可就不同了,詠史也好,紀事也好,往往能啟人深思。尤其《廣州即事》等詩,描畫舊社會諸般令人可笑而又可恨的事物,更是兼有「藝術性」與「思想性」的佳作。 廖風舒原名恩燾,號懺盫,他是革命先烈廖仲愷的哥哥,原籍惠陽,晚年在香港定居,一九五四年四月去世,享壽九十歲。他活了差不多一個世紀,對舊社會的醜惡面是看得特別深刻的。 他平生用粵語寫的七律很多,經他詳加選擇,分別集成《漢書人物分詠》《金陵集詠》《史事隨筆》及《信口開河錄附存》,總名《嬉笑集》,生前曾一再付梓,印成小冊分贈親友,在書店是買不到的,在他死後,一九七〇年,一位從事新聞工作的朋友曾清,對他的詩極為喜愛,曾手錄全冊,並加以校正。當時似乎是有代售的,但現在也很難找到了。 他的詩大致可分三類,一、詠史,二、詠名勝風景(大都也有史事穿插其中),三、時事諷刺詩。 詠史詩最為膾炙人口,雖未公開出版,但有許多都早已為人傳誦(如詠秦始皇、項羽等詩)。人所熟悉的不談了,在這裏只舉兩首比較少人知道的為例。 一是詠秦二世的,詩云: 夠之大癮火麒麟,呢件龍袍重幾新。 未必乖哥唔識鹿,果然太監系剦鶉。 一堂鼻涕真衰仔,二世頭銜咁嚇人。 點估江山全送曬,亡秦應在亞胡身。 寫秦二世之為「敗家仔」,刻畫傳神。「未必乖哥唔識鹿」尤為「警句」,意即秦二世雖為「蠢仔」,亦未致于連馬與鹿都分不開,趙高「指鹿為馬」之能得逞,那是二世為勢所迫,不能不做他的傀儡。敗秦江山的責任,趙高大於二世。 一是詠司馬相如的,詩云: 十月天時芥菜心,突然挑起為彈琴。 姑爺賣賦錢難捏,小姐當爐酒要斟。 窮到牛頭賒褲著,碰唁獅鼻打鑼尋。 茂陵重想裝埋艇,頭白吟成有曬音。 寫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隱隱道出此大名士追求寡婦為的是錢;後來司馬相如另有新歡,卓文君作《白頭吟》冀求夫婿回心轉意,史書上據說是有效果的。但詩人一句「頭白吟成有曬音」卻作了反面的看法。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本是文人雅士豔稱的愛情故事,但在詩人筆下,則寫出了這段愛情的醜惡面,最後一句諷刺意味尤為深刻。 第二類詠名勝風景,舉《金陵雜詠》中《天文臺》一首為: 報風報雨報埋煙,日本人稱大話團。(自注:日諺謂撒謊為天文臺) 寒暑表真多事件,測量器便系神仙。 擋雷機著雷嚟劈,得月樓啱月未圓。 隔海宋皇臺咁遠,搬嚟呢處想摩天。 寫舊日南京天文臺之「水皮」,令人發笑。更妙的是突然拉上香港,最後兩句竟似乎是新文藝中「時空交錯」的技法了。他「詩筆」之「放」,此詩也可見一斑。又,他是日本留學生,故此能夠運用日本諺語,恰到好處。 但我最欣賞的還是他在廣州解放前所寫的時事諷刺詩。選錄三首,以見一斑: (一) 鹽都賣到咁多錢,無怪咸龍跳上天。 官府也收來路貨,賊公專劫落鄉船。 剃刀刮耐門楣爛,賭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紅棉。 當時廣州通用港幣,稱為「咸龍」,做找換生意的十三行錢莊被人稱為「剃刀門楣」,蓋因其「出又刮,入又刮」也。光塔是廣州名勝之一,紅棉是廣州市花。最後兩句,頗有魯迅雜文味道。 (二) 廣州唔到十三年,今再嚟番見鬼冤。 馬路窿多車打滾,鵝潭水淺艇兜圈。 難民紀念堂中住,闊佬迎賓館裏捐。 酒店老車俱樂部,隔房醮打萬人緣。 寫的是解放前夕,「國府」搬到廣州的時事。難民、闊佬一聯令人笑中有淚。而「中山紀念堂」作為「難民收容所」諷刺意味也很深刻。 (三) 水災聽話要開捐,預備從中揾個錢。 貓面誰知監伊食,牛皮點肯任人煎。 埋臺照例燒輪炮,入格周時歎口煙。 想咪剩番條鼠尾,汽車胎早喊冷完。 寫當時的國民黨官吏在作鳥獸散之前,還要借水災來發賑濟財。「喊冷」想是香港的廣東話「大拍賣」之意。 還有一首《漫興》也是廣州解放前即景,寫得也非常好。 全城幾十萬撈家,唔夠官嚟夾子扒。 大碌藕真抬慣色,生蟲蔗亦啜埋渣。 甲仍未飽偏輪乙,賊點能知重有爸。 似走馬燈溫咁轉,炮臺難怪叫車歪。 此詩直斥當時的官吏是賊阿爸,害處比幾十萬撈家的總和還大。「生蟲蔗亦啜埋渣」寫官吏的刮削民脂民膏,與「禾米食完麻雀散」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車歪炮臺在穗城城郊,車歪兩字,在粵語中有越出常軌、轉動反常之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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