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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應熙的博學與迷惘(7)


  其實陳寅恪本身的「取向」,其爭議性恐亦不亞於那些學術問題。一九二七年王國維投水殉清,陳寅恪的挽詩中有「越甲未應君獨恥」句,對與王相約同死而又爽約的另外兩位名人,其貶斥之意躍然紙上;結句「贏得大清乾淨水,年年嗚咽向靈均」,其懷舊拒新心態亦昭然若揭。於是引出了陳寅恪的「效忠」(或曰「認同」)問題。一說認為他確有「遺老思想」(按年紀應是「遺少」,但兒輩亦可有父輩思想),在北伐後他仍宣稱自己是「思想困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於湘鄉(曾國藩)南皮(張之洞)之間」可以佐證。一說認為他認同的是文化,而不是政權。在挽詞的序文中已說得清楚:「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若命而同盡。」我比較傾向「文化」說。其實,即使他有「遺老思想」,那也並不影響他大學問家的地位。

  不論「遺老」說也好,「文化」說也好,都與他的身世背景有關。而且,也唯有在明瞭其身世背景之後,方能對陳寅恪之史學有較深瞭解。他的祖父陳寶箴是戊戌維新時期的湖南巡撫(相當於省長);父親陳三立(散原老人)是自成宗派的大詩人;長兄衡恪是大畫家;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學家。陳氏一門,三代英才,世人豔稱。陳家的「婚姻關係網」亦為人所樂道。網之所及,浙江俞家(俞明震、俞大維)(43)、湖南曾家(曾國藩)、廣西唐家(唐景崧),無一不是名門望族。陳寅恪的文化史觀——「胡漢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種族」;治史甚重歷史人物的婚姻關係,這些恐怕多少都和他的身世背景有關。

  (43)俞明震,前清名翰林;俞大維曾任國民政府國防部長。陳寅恪的母親是俞明震的妹妹、俞大維的姑母。俞大維不僅是寅恪的表弟,又是他的妹夫。其母則是曾國藩的孫女。陳俞兩家的婚姻關係網見俞大維《談陳寅恪先生》一文(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印行《談陳寅恪》一書有收錄)。

  我未讀過(根本也沒機會看到)金應熙「揭批」陳寅恪的文章,從《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中所引用的一段材料來看:「金應熙在談到陳寅恪對歷史與現實的感情傾向時,有意識地引用了陳寅恪的一些身世背景,陳先生長於封建大地主的所謂『書香世家』,又為名父之子,是在中國封建文化的傳統中培養起來的。他的祖父曾贊成新政(羽生按:其實不止是贊成,而是推行。幫陳寶箴推行新政的兩個主要人物,一是當時任湖南按察使的黃遵憲,另一就是他的兒子三立),陳先生以『元祜黨家』之子,弱冠遠赴異國求學,接受了一套資產階級的史學方法。」若剔除當時慣用的那些「標簽」,只就其揭批的「實質內容」來說,那也是眾所周知的,並非只是至親友好才得與聞的私隱。論者若據此云是「出賣」或「踐踏信賴與私誼」,則似乎有點「言重」了。

  上述一書,以大量的檔案文獻,寫出陳氏晚年悲劇。書中引述,「基本上」當屬可靠。縱有某些疑點,例如說金善於觀察風向,開會時往往準備兩份觀點截然相反的發言稿,便似難以入信。香港報紙已有讀者指出金不是「奸狡政客型」的學者(44)。而且,即使是的,以金的聰明和特強的記憶力,又何須花此笨功夫耶?中學生的辯論比賽,往往都是臨時才抽籤決定正反兩方,中學生都可以即時發言,金應熙豈有不能之理。但枝節問題,無關宏旨。故我的所感所思,仍是以《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提供的材料為依據。

  (44)《隔洋談眾口鑠金》(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明報》副刊《島居新文》專欄之讀者來函)。

  其實,從陳寅恪的詩文,也可看出師生決裂的根源。裂痕恐怕是從金應熙一成為共產黨員就開始了的。陳有詩云:「縱有名山藏史稿,傳人難遇又如何。」這是他平生最大遺憾。陳寅恪的史學是「文化史觀」,馬列主義的是「唯物史觀」,難以調和。陳氏有言:「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並加說明:「俗諦在解放前指三民主義,在解放後指馬列主義。」(45)作為共產黨員的金應熙,如何能夠擺脫馬列「俗諦」的桎梏。

  (45)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覆》(一九五三年十二月)。

  「俗諦」恐怕亦不只限於三民主義與馬列主義。俗諦,佛家語。大乘佛法可分為勝義諦(真諦)與世俗諦(俗諦)。「諦」,是梵文Satya的意譯,指真實無謬的道理。依二諦中道的義理,價值判斷、道德進路等等,均屬「世俗諦」。佛教把主張「有常恒不變之事物」的見解,叫做「常見」,把主張「現象滅了就不再生起」的見解,叫做「斷見」,都是錯誤的。對任何有關價值判斷的任何答案,都容易使人誤入歧途。依此理念,三民主義、馬列主義固然是俗諦,孔孟之道亦是俗諦。一切足以造成思想桎梏的無不是俗諦。陳氏精通佛學,我想他說的俗諦當是指大乘佛教所言的「世俗諦」。他特別提出三民主義和馬列主義,只系針對「時弊」而已。他對科學院說:「(我)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陳氏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具有自由的主意和獨立的精神」。

  這個見解和中共曾一度提倡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倒頗有相通之處。如果只把馬列主義作為百家中的一家,並非「獨尊馬列」的話,我想應是無背于陳寅恪的治學精神的(他本人縱貶馬列,但不是非認為馬列毫無價值,否則他不會花那麼大的功夫去讀《資本論》原文)。可惜的是「雙百方針」,到了反右期間,變成了「百花凋謝,一家獨鳴」的局面。共產黨員金應熙,屈從領導旨意,貼乃師大字報。唐筼抄下來,回家哭著念給丈夫聽。陳寅恪勃然大怒說:「永遠不讓金應熙進家門。」師生決裂,遂一發不可收拾。

  思想分歧,俗諦桎梏,造成了師生的分裂。而這桎梏也的確影響了金應熙的學術成就。

  金應熙引導我接觸馬列思想,然而我始終沒有成為馬列主義者。我個人傾向於「多元史觀」。決定歷史的因素,因時間、地點而別。某個時代,某個國家可能是經濟因素;換了一個時代、一個國家可能是政治,可能是文化,也可能是軍事、宗教或其他。(例如《萬曆十五年》的作者黃仁宇就是從「財政與稅收」入手來研究明史的。書成,寄往劍橋。李約瑟博士寫信給他說:「哎呀,一切靠抽稅而轉移!」傳為趣談(46)。)

  (46)黃仁宇《中國大歷史》中文版(臺北聯經一九九五年三月)自序

  金應熙並非教條主義者,但無可置疑,馬列主義一直在他的思想中占著主導地位。這種情況,直到他的晚年,才好像有所轉變,但也未曾破繭而出。陳、金之間,除了價值觀的不同(一個視馬列為俗諦,一個則奉之為真理)之外,在道德觀方面,恐怕亦有分別。例如陳寅恪認為李商隱出自「新興階級」,並得牛黨提拔,就應「始終屬於牛党,方合當時社會階級之道德」。這一觀點,金應熙就未必會贊同了。且莫說共產黨要求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脫胎換骨」,即用梁啟超的說法——提倡「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亦是並不贊同「從一而終」的。

  提到梁啟超,我倒想起另外兩個師生決裂的「案例」。兩對師生,都是一流的大學者、大名人。一對是俞曲園和章太炎,另一對就是康有為和梁啟超。

  俞曲園是從顧炎武、戴震、王念孫父子一脈相承的朴學大師,治學深邃,對弟子要求十分嚴格。章太炎二十二歲那年拜他為師,在俞家建于西湖邊上的「詁經精舍」住了七年,得傳衣缽,自己也成了國學大師。後來,俞曲園因他提倡排滿、革命,十分不滿,聲言「曲園無是弟子」。章太炎回「詁經精舍」探望老師,俞曲園一見他就嚴辭呵斥,說他從事革命是「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叫眾弟子鳴鼓而攻之。章不能忍受,反唇相稽,並寫《謝本師》一文,從此「拜別」師門,自立門戶。

  梁啟超則是因為佩服康有為的維新思想,在中了舉人後才拜康為師的。他曾協助康有為編撰《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等重要著作,是「萬木草堂」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但辛亥革命後,康、梁政見不同,一個佐張勳復辟,一個則助段祺瑞討伐張勳。師弟對立,康因此斥梁為「梟獍」,把梁逐出師門。但梁啟超則始終尊敬老師。一九二七年康有為病逝青島,梁啟超的挽聯中有「西狩獲麟,微言遽絕」等句,把老師康有為比作孔子。

  這兩個案例和「金案」都有相似之處,亦有相異之處。相同之處,一、都是受到政治環境的影響。二、其實質的表現則為「新」「舊」思想的衝突。這不是簡單的是非題。新的未必好,舊的也未必壞(反過來亦如是,並非一切舊的都應該堅持)。《史學家陳寅恪傳》的作者汪榮祖就有這樣的見解:「前清維新健將如康有為、嚴複等都被視作頑固人物。其實,這是很不公平的論斷。維新家的思想不一定比革命家舊。」(47)他把陳寅恪的思想趨向歸結為「吸取新文化,折衷舊文化」。認為正是因此,陳氏的史學,「卒能自成系統,有所創獲」。相異之處,主要表現在師生關係上。現在只比較「逆徒」對老師的態度。章太炎是你不認我,我也不認你;梁啟超是你不認我,我照樣尊敬你。金應熙和梁啟超比較相似。(《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說金應熙在「大字報事件」過後,曾向老師長跪請罪。但據金師母說並無此事。)在金應熙的晚年,他是抱著「補過」的心情去「深研」義寧之學的。

  (47)汪榮祖《史學家陳寅恪傳》(香港波文書局一九七六年初版)頁一四。

  但不論怎樣,有理也好,沒理也好,金應熙當年(一九五八年)用大字報的方式批評老師,總是不應該的。而且據說他在一篇批陳的文章中,說陳寅恪的史學方法是「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認為是一種「反動」,這就更加接近於先扣「帽子」的「打手文章」了。

  「熟悉金應熙的人都認為金其實是個大好人,無架子,心地很好」(48)。這麼一個大好人,怎麼反而會對老師如此粗暴(文字上的)?我最初讀到「金叛師門」的報道時,也感到震驚,難以理解。但冷靜下來細思,也就覺得不難理解。

  (48)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三聯書店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第一版)。

  從反右到「文革」,左浪一浪高於一浪。巴金在「文革」後所寫的《隨想錄》中,對當時的知識分子心態有深刻的描劃。許多人在初期真的認為自己有罪,於是紛紛挖思想根源,甚至有完全否定自己過去所學,要火焚自己所著之書的。批人批己,自辱辱人。當然這些人十九都會醒悟,但造成的損害,亦已難以挽回了。那是一個人性扭曲的時代,而「左浪」也正是有如陳寅恪在論李義山時所說的那種「尤為可畏」的「社會之壓迫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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