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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應熙的博學與迷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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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還有一件金應熙念李義山詩的妙事,不可不說。 有一天我看見他在校園散步,口中念念有辭,好像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奇心起,走近前去,聽清楚了,念的是李義山的兩句詩:「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原來當時他正在追一個姓盤的女學生。不過那次追求是以失敗告終的。 「水晶盤」典出《太真外傳》:「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官人掌之而歌舞。」我聽了忍俊不禁,因為盤同學體態豐盈,和漢代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恐怕正好是個對比。 這兩句是義山詩《碧城三首》之一,全詩是:「碧城十二露周杆,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李義山的《碧城》詩(共三首)據說是送給女道士的,亦都屬於「難懂」一類。但見老師心情如此,我也不敢索解了。 追求失敗後,還有下文。原來這位盤同學是早就有了男友的,在外省大學讀書,那年暑假,來到嶺大探望女友。金應熙給他安排住所,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他自稱對盤同學的感情也早已「昇華」了。和金師接近的一班學生,有的說這是「詩人氣質」,有的說這是「馬列主義者的風格」,有的說這是「戇居」。多年後,我把類似金師的戀愛故事寫入小說中,亦受到評家的指責:「拔高人物,不真實!」 詩詞方面,金應熙當然不是「只愛古人」,連「不薄今人愛古人」,于他都不算貼切。他是古人今人同樣對待。只要是好詩,他都愛。魯迅和郁達夫的詩,他幾乎都能夠背誦,雖然這兩個人的風格很不一樣。當然還有他的老師陳寅恪的詩,他熟悉得不僅止於背誦。 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他說:「你對李義山詩還有興趣嗎,我給你看一首寅老寫的《讀義山馬嵬詩有感》。」 義山詩句已千秋,今日無端共一愁。 此日誰教同駐馬,當時各悔笑牽牛。 銀河淺淺褰難涉,金鈿申申詈未休。(羽生按:清華文叢之二《陳寅恪詩集》第九五頁載有此詩。但此句作「金鈿申申詈休休」,似誤。) 十二萬年柯亦爛,可能留命看枰收。 我說:「章士釗的《南遊吟草》你可曾見到,其中有兩首章士釗贈陳寅恪的詩。」章士釗的《南遊吟草》是他的香港友人劉伯端為他輯印的,非賣品。他說:「在香港報紙上見過一首。」我說:「是否起句為『嶺南非複趙家莊』那首?」他說:「是。」又說:「我好像也聽說過有兩首,我不便去問寅老。你記得最好。」我不知他們師弟之間已有嫌隙,聽他說未曾見過,便道:「第一首傳抄者甚多,第二首在香港也是很少人知道的。」一面說一面寫出來(此詩前有題記,當時記不齊全。題記部分,是後來補抄的)。 和寅恪六七初度,謝曉瑩置酒之作。曉瑩,寅恪夫人唐女士字,女士維卿先生(景崧)孫女也。 年事參差八載強,力如盲左壓公羊。 半山自認青衿識,四海公推白業光。 初度我來憐屈子,大風疇昔佞襄王。 天然寫手存閨閣,好醉佳人錦瑟旁。 金師看了笑道:「這首詩用典較多,有些還是僻典。怪不得不如語淺意深的『嶺南非複趙家莊』之『搶手』。」我也笑道:「可見還是通俗的好,最少容易被人接受。」當時我已寫了將近十年的武俠小說了。金師也曾和我討論過章詩所用的「古典」「今典」,後來我寫成了《章士釗的南遊詩》,《章士釗贈陳寅恪詩》等篇(注二七),其中部分意見,就是得自金師的。 (27)梁羽生《筆·劍·書》頁十一至廿一。 李商隱(義山)、章士釗、陳寅恪,一古二今,相隔千年(注二八),風格有異。雖然陳寅恪並不認為李商隱的詩是上品,但他們的詩風卻是比較接近的。章士釗詩則有宋詩的哲學性,論理性,另樹一振。 (28)李商隱生於八一二年,章士釗生於一八八一年,陳寅恪生於一八九零年。 我說陳寅恪的詩和李義山的風格接近,主要表現在兩個地方。 一、他們的詩都有一種遲暮的感傷情調。李義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陳寅恪的:「萬里乾坤迷去住,詞人終古泣天涯」「德功坡老吾寧及,贏得殘花濺淚開」「江淹老去才難盡,杜牧春歸意未平」「白日黃雞思往夢,青天碧海負來生」等等。遲暮情懷,如出一轍。細審之,則李義山多了幾分纖柔,陳寅恪多了幾分愁苦。這類詩篇,也是陳寅恪更多。 二、他們的詩,都「不容易懂」。藍於說,義山詩之所以難懂,「一是因為他愛用典,而且有的到現在已成為僻典;一是他的不少詩因為在當時有所關礙,不得不隱晦。」這個解釋,完全可以用在陳寅恪身上。「古典」「今典」,有如「暗碼」(用余英時的說法)。目前出現的注家已有餘英時、馮衣北兩位,立足點不同,「各自各精采」(港人慣用語)。陳寅恪的詩有如今之西昆體,如果由金應熙來作「鄭箋」,可能更加精采。金應熙晚年對「陳學」甚有貢獻,收在《中國史學家評傳》中的《陳寅恪》就是金應熙寫的(29)。 (29)金應熙《陳寅恪》,《中國史學家評傳》(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四月版)。 談到現代詩詞,當然少不了毛澤東的。解放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毛澤東詩詞,只有《沁園春·雪》一首。只此一首,已足以令我們傾倒。後來讀得多了,我覺得毛澤東(詩詞方面的毛澤東),有如一個天分極高的業餘棋手,水平亦極不穩定。 毛澤東有《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一詞,詞中有兩組對偶句,其一是「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對仗雖略欠工整,還算不錯。另一組「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四海」「五洲」、「翻騰」「震盪」都是同義詞;「雲水怒」「風雷激」也是一樣意思。雖雲可以加強語氣,究有「關門閉戶掩柴扉」之嫌。我當時正在研究龔自珍,又知道毛澤東也很喜愛龔自珍的詩,於是就把毛詞、龔詩,各取一句,集而為聯:「四海翻騰雲水怒,百年淬厲電光開。」並用作小說回目。 「百年」句出龔自珍的《己亥雜詩》第七首:「廉鍔非關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先生宦後雄談減,悄向龍泉祝一回。」「百年淬厲」在原詩是指家學淵源(30),我則用來比喻新中國興起。中國有如一把寶劍,經過近百年(從鴉片戰爭到新中國成立。百年,取其約數)水火(苦難)的淬厲,終於大放光芒。有位朋友和我說:「把毛主席的詞句,拿來做武俠小說的回目,不大好吧。」幸好那時「文革」尚未開始,否則恐怕還會給人入以「大不敬」之罪。 (30)萬尊嶷注《龔自珍己亥雜詩注》(香港中華書局一九七八年一月初版)。 「文革」結束之後,我拿這個回目給金應熙看。他說:「四海翻騰雲水怒,百年淬厲電光開」,上句寫空間的壯闊,下句寫歷史的突變,意義完備。賦龔詩以新意,也是一個再創作。我放了心,看來金師還是我所認識的金師,最少,文學觀點上仍是一如往昔。 但有一點我想不通的是,金應熙能夠背誦那麼多詩詞,我卻從未見過他的詩詞作品。不知是否正由於他懂得太多(只唐詩就有二萬多首),而他又太過追求完美,總覺得難以勝過前人,因而擱筆。 在象棋方面,他雖然熟讀兵書,卻和國手總有一先以上的距離,恐怕也是由於不敢創新之故。我所認識的金應熙,並非教條主義者,但要說他已擺脫了「定於一尊」的思想影響,恐怕亦非事實。只就象棋與詩詞而言,他就未能衝破自己所造的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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