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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應熙的博學與迷惘(3)


  但金應熙未完的「夙願」又豈只象棋史,連香港通史,他都尚未完成呢!

  我寫了整整三十年武俠小說,但在二十歲之前,我讀的武俠小說其實不多,成為「迷」是在進入大學之後。我何以會寫武俠小說?「近因」自是由於羅孚的「催生」,「遠因」則是金應熙的影響(雖然他自己不寫)。「近因」早已有人寫過⒇,「遠因」就讓我自己寫吧。

  ⒇龍飛立《劍氣簫心梁羽生》,《梁羽生及其武俠小說》(香港偉青書店一九八零年十一月再版)。

  記得一九七九年秋天,我與華羅庚教授在英國伯明翰初會,那時他剛讀完我的《雲海玉弓緣》,覺得很有趣,認為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我真想告訴他,在我的童年時代,我看的武俠小說並不比別的孩子多,甚至可能更少。因為父親是孔孟之徒,從小就要我念《古文觀止》,唐詩宋詞。他雖無明令禁止,但卻是不喜歡家裏的孩子讀無益的「雜書」,尤其是他認為「荒唐」的武俠小說(關於我的「家庭教育」,我在《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一文已有敘述,此處不贅)。

  心理學家說,童年、少年時代所欠缺的東西,往往在長大後要求取「補償」。我在大學時期,大量的閱讀近代武俠小說,或許就是基於這種「逆反」心理。

  但如果沒有碰上金應熙,這種「逆反心理」可能還是止於欲望,最少不會這樣快就成為武俠迷。

  武俠小說屬於「俗文學」範疇。陳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學的,他著有《論〈再生緣〉》一書,將這部清代才女陳端生著的彈詞小說,拿來與希臘、梵文諸史濤比較(21),對它的傳奇性和藝術性均表推崇。金應熙雖無涉及「俗文學」的著述,但他沒有「自設」的雅俗之「障」,則是和乃師一樣。四十年代,還珠樓主和白羽的武俠小說最為流行。這兩人都是多產作家,單說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就有五十集之多,而且是還未完成的。要不是後來禁止出版武俠小說,還不知要寫到多少集呢。金應熙可真是標準的武俠小說迷,還珠、白羽的新書一出,他必定買來看,並且借給與他有同好的學生看。我不但和他借書,且還經常和他談論武俠小說,談到廢寢忘餐。我們除了談論小說本身的特色和技法之外,也往往「旁及」其「附屬」的文學性,例如《蜀山劍俠傳》的回目。

  (21)陳寅恪《論〈再生緣〉》(手抄本,一九五四;香港友聯本,一九五九)。

  章回小說的回目是講究平仄對仗的,還珠樓主的回目往往就是一副非常精彩的佳聯。限於篇幅,試舉幾例。

  寫情的——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歲恩仇,忍見鴛鴦同並命
  蒼茫高世感,為了前因魔障,甘聯鶼鰈不羨仙

  寫景的——

  大地為洪爐,沸石熔砂,重開奇境
  長橋橫聖水,虹飛電舞,再建仙山

  這個回目是寫「峨嵋開府」(《蜀山劍俠傳》中的重頭戲)的神仙境界的。仙家景物本來純屬幻想,在他筆下卻是極具「動感」,令人有如現場目睹此一「開府工程」。

  談禪的——

  彈指悟夙因,普渡金輪輝寶相
  聞鐘參妙諦,一泓寒月證禪心

  這一回是寫高僧天蒙禪師對女弟子(葉繽)略示禪機、恩賜法名一事。書中寫道:「大師笑道:『你既虛心下問,可知殿外鐘聲共是多少聲音麼?』葉繽躬身答道:『鐘聲百零八杆,只有一音。』大師又道:『鐘已停擺,此音仍在否?』葉繽又答道:『本未停歇,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則甚。』大師笑道:『你既明白,為何還來問我……』」葉繽因此得名「一音」。「一音」的取義出《維摩經》:「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各個隨所解。」從這一回書看來,還珠的佛學是宗禪宗的。禪宗要義在於「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學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而常以簡潔突兀的問答為教學手段。

  陳寅恪佛學之精深,世人皆知。金應熙通梵文,且曾身受其另一業師許地山之薰染,有志于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樹(22),是故對於談禪說偈,自是優為。雖然他是站在馬列主義者的立場來談佛學,但絕非左傾幼稚之輩,對佛學全盤否定。我在少年時代對佛學亦曾略有涉獵,且在「新」「舊」之間,亦正是處於「彷徨求索」的階段,所以我們才可以暢言無忌,取得共鳴。武俠小說涉及的方面甚多,金應熙在每一方面的知識都足以做我的老師,我和他談武俠小說,比我在課室中聽他的課獲益還多。

  (22)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三聯書店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第一版)。

  我和金應熙共同的愛好,象棋武俠之外,還有詩詞。

  據說「一九五八年曾有人問金應熙懂得多少首唐詩,金回答:『大概兩萬多首。』聞者無人懷疑回答的真實性」(23)《全唐詩》總數也不過四萬餘首,若然,則可能是超過《全唐詩》的半數了(要看「兩萬多首」的「多」字「上限」何在)。不過,我對此說,亦無懷疑。因為每有學生(包括我自己在內)問他某句詩詞的出處,他都可以把整首念出來,並解釋其中僻典。「懂得」加上「記得」,尤其「難得」。

  (23)與(22)同。

  唐代詩人中,他似乎特別喜歡李商隱的詩。李商隱的詩著名難懂,「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絕句》)。一首《錦瑟》(以起句「錦瑟無端五十弦」的開頭二字作為詩題,實質亦等於是「無題詩」),就不知引起多少注家的爭議,有的說是「愛情詩」,有的說是「政治詩」,有的說只是李商隱發牢騷的「自傷之詩」……陳寅恪治史,甚重歷史人物的婚姻關係,晚唐有「牛(牛僧儒)李(李德裕)黨爭」,李商隱曾得牛黨的令狐楚提拔,後來又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兒,在當時的黨爭中是去牛投李,為人非議。陳寅恪在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是這樣說的:「至於李商隱之出自新興階級,本應始終屬於牛党,方合當時社會階級之道德,乃忽結婚李党之王氏,以圖仕進。不僅牛黨目以放利背恩,恐李黨亦鄙其輕薄無操。斯義山所以雖秉負絕代之才,複經出入李、牛之黨,而終於錦瑟年華,惘然夢覺者歟。此五十載詞人之淒涼身世,固極可哀傷,而數百年社會之壓迫氣流尤為可畏者也!」這段話亦可作為陳寅恪對此詩的注釋。不僅如此,對後來發生的所謂「金叛師門」一案,亦可提拱不同角度的理解。

  由於李商隱詩對金應熙有一點特殊意義,故此不辭詞費。首先要說的是金應熙的文學觀點。

  金應熙是非常重視老師的創見的,他講中國通史,講到隋唐部分,就是用陳寅恪所創的「關隴集團」一詞,來分析初唐政治。講到李商隱的婚姻關係,也同樣將他牽入牛李黨爭。但在文學觀點上,他卻不是「索隱派」,而是比較傾向于純文學的。

  純文學派可以梁啟超為代表。梁氏認為「李商隱的詩,好就好在不容易懂……」藍于的《李商隱詩論稿》(24)說:「當時並不一定想要傳之後世……李商隱詩之不好懂,在很大程度上是後來那些腐儒故弄玄虛,不肯從字面中求解,而一定要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加以曲解,越解越玄,使上了他們當的人,如墜入五里霧中。」對於李商隱人品的論斷,藍於亦有不同的見解。他說:「我在談無題詩時,也多少受到傳說的影響,以為李商隱娶王氏,多少摻雜著在仕途上能夠得到王茂元奧援的希望。但是越多讀李商隱的詩,對他的生平知道越多,也就越覺得這種傳說缺乏根據。」藍于分析了李商隱的一些詩篇,認為是「……不時透露出兩人相互愛慕之情。在封建時代,夫妻之間有這樣真摯的感情,即使在詩人之中也是少見的。從這一點上,也多少可以看到李商隱的為人。儘管王茂元未能提攜李商隱,而李與王氏的感情始終如一」。藍于這本書寫於七三年,當時的李義山正被捲入「儒法鬥爭」之中。

  (24)藍于《李商隱詩論稿》(中華書局一九七五年十二月版)。藍於為香港《大公報》前副總編輯、英文版總編輯李宗瀛之筆名。

  對於李義山一些著名的無題詩,應當如何理解,我在嶺大的時候,也曾請教過金師。金師說:「我只能告訴你其人其詩的歷史背景。怎樣理解,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詩詞欣賞,本來就含有再創作的成分。」

  我想,梁啟超說的「李義山的詩好就好在不容易懂」,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吧。唯其不易懂,就給讀者提供了「想像的空間」,得以享受「再創作」的樂趣。

  考證、欣賞,是互相關連的兩面,不可偏廢。甚至連藍於說的那些「腐儒」,亦有其存在價值。他們所索之隱,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穿鑿附會,只要有一分真的,於歷史研究亦有裨益。

  陳寅恪的「詩文證史」是兼攝中西的手法,雖非陳氏首創,然其遠邁乾嘉(樸學),直入西儒堂奧(主要是二十世紀初,流行於德國史學界的「詮釋學」),已足以為中國之史學開一新境界矣!「陳學」家李玉梅女士在其近著《陳寅恪之史學》一書中,對陳氏之「詩文證史」有頗為全面、精闢的論述(25)。「陳門」老一輩弟子、著名史學家週一良譽之為「有關寅恪先生之小型辭典」(26),「前修未逮,後出轉精」,此之謂歟。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檢閱,這裏就不多說了。

  (25)(26)李玉梅《陳寅恪之史學》(三聯書店一九九七年二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論「詩文證史」見第三章第二節頁一六二至二二三,週一良評語見「序一」(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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