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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應熙的博學與迷惘(2)


  象棋·武俠·詩詞

  金應熙在學術界以「博」著名,對他的看法可能有所不同,對他的博學則是眾口交譽。

  我不是他的「本門弟子」,若用禪宗的說法,或勉強可稱「教外別傳」。因此我不想正兒八經的談學術,而是談一些可能被人目為「不務正業」的玩藝。

  我在大學時代和金應熙比較接近,有許多原因,「氣味相投」是其中之一。我們有幾樣共同的愛好。第一樣是象棋。我最初是學圍棋的,後來因為圍棋對手難覓,改下象棋,經常廢寢忘餐,自己和自己下棋(擺棋譜)。但迷的程度還不及他。

  他在香港大學讀書的時候(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一年),就是著名的棋迷了。有個關於他迷上象棋而失掉留學機會的趣事。三十年代的港大學生,是比較崇尚英國的「紳士風度」的,只有金應熙不修邊幅,經常和街邊「擺棋」的職業棋手下棋。有一次他下得迷迷懵懵,忘了回校的時間。他是寄宿的,回到學校已是深夜,宿舍門已關。他在校園隨便找個地方躺下,沒想到那正是某一洋教授的寓所的門前。第二天一早,洋教授出來,要不是發現得早,幾乎踢著他。教授大不高興。本來他在港大是年年考第一的,按規定應有得到校方保送留學英國的資格,由於該教授的反對,遂作罷論。

  我從金應熙的學生「升級」成為他的棋友,說來也有一段趣事。一九四七年,我獲得嶺大象棋比賽冠軍,有一盤棋是我以後手屏風馬打敗勁敵的,甚為得意,遂填了一首詠屏風馬調寄《鷓鴣天》的詞:

  天馬行空信不羈,銀河浪湧小龍駒。控弦並轡雙雙出,足下風雲共護持。
  強敵破,虜灰飛,昆侖東海任由之。連珠炮發何能阻,渴飲清泉到玉池。

  詞的起句和結句都和馬的運用有關,「天馬行空」是局法名稱,「雙馬飲泉」是象棋的基本殺法之一。「銀河浪湧小龍駒」、「控弦並轡雙雙出」兩句則是描寫河頭馬和連環馬。歷來有關象棋的吟詠,都是偏於當頭炮的,專題屏風馬的則難得一見(我孤陋寡聞,尚未見過)。我並不是覺得自己的這首詞寫得好,但似乎還算得是「內行人語」,於是投到校刊發表。金師見了和我說:「原來你也欣賞屏風馬。看過李慶全的對局沒有,他雖然位居華南四大天王之末,但屏風馬用得極好,值得研究。」⑿那天恰巧他有空,我們就下了兩盤棋。

  ⑿「華南四大天王」為黃松軒、馮敬如、盧輝、李慶全。

  第一盤我先行,以當頭炮猛攻他的屏風馬。他果然名不虛傳,著法綿密,防守得滴水不漏,幾乎給他反先,只好急急兌子成和。第二盤他先行,還以當頭炮。我不上馬而用順手炮對付,他似乎有點詫意,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也不先說,一心專注繼續下棋。中局我試用自創的變著,或許有點出乎金師意料之外,此盤則是我後手反先,不過結果還是成和。

  對局終結,他果然就問道:「因何你不用屏風馬?你那首詞——」我這才有機會向他解釋:「金師,你有所不知,我最弱的一環正是屏風馬。我喜歡用進攻代替防禦,所以不論先行、後走,我都是動炮(順手炮或列手炮)。只因那天和我比賽的某君,實在是個勁敵,他熟悉我的順手炮走法,我不得已才使出我從未用過的屏風馬。勝了他,我都覺得僥倖呢,怎敢用來對你這位屏風馬的大行家。」金師哈哈笑道:「我也上了你的當了。我本來準備和你鬥屏風馬的,準備好了的那套,結果白費功夫。」我說:「你熟讀兵書,再下我是下不過你的。」

  金應熙的「熟讀兵書」,確實到了驚人地步。他喜歡搜羅棋譜,古今並集。且往往有第一手最新資料(現場抄錄的名局)。一九三九年,「六王奪鼎賽」在香港文園酒家舉行⒀,參賽者既有本地棋王,亦有外來國手,隱隱含有「對抗」意味,更加引入注意。結果由早已擁有「七省棋王」銜頭的周德裕奪魁,董文淵第二,盧輝第三。六王賽不僅轟動一時,對往後棋壇亦有深遠影響。中國象棋史家徐驥在他的專著有紀事詩云:

  戲馬猶存舊將臺,文園奪鼎挾風雷。
  雲飛鳳去六王畢,又見楊陳曠代才。

  (自注:一九三九年香港文園六王奪鼎賽,事已風流雲散。)⒁

  ⒀⒁褚石、徐驥編著《廣州棋壇六十年史》(香港上海書局出版)。「六王奪鼎賽」紀事詩見卷一徐驥之《自題棋史並答謝梁羽生先生》。有關「近代棋壇的盛衰」之論述,見卷一梁羽生序。

  「六王奪鼎賽」期間,金應熙是文園的座上客,偶有缺場,亦必補錄。我曾見過他的手抄本。

  近代棋壇的盛衰,似乎是由北而南⒂,自三十年代開始,港穗就雙翼齊飛,駸駸然有取代上海、揚州,而成為另一象棋中心的趨勢。在香港,一九三零年爆發的東南大戰⒃掀起了象棋熱潮;一九三四年周德裕入《華字日報》主編象棋專欄,影響尤為巨大。他編印的四十八課《開局法》,得者視同秘笈。在廣州,一九三一年舉行的第一次全省象棋賽,就殺出了「華南四大天王」,棋風熾盛,比之香港,猶有過之。金應熙三十年代在香港讀書,四十年代在廣州教書,受了兩地棋風影響,自不待言。是故他不但對周德裕的開局法了如指掌,對「華南四大天王」的專長⒄,更是如數家珍。象棋在民間十分流行,但棋譜卻並不易找,尤其在抗戰時期。像我,讀得比較熟的就只有《橘中秘》與《梅花譜》這兩本古譜,這是像《三字經》、《千字文》之類,只堪列為入門書的,比起金師差得遠了。

  ⒂北起滬、揚,南為穗、港。

  ⒃象棋史上的「東南大戰」指一九三零年十月間在香港舉行的華東、華南選手比賽。代表華東的選手為周穗裕、林奕仙,代表華南的選手為李慶全、馮敬如。結果成和。

  ⒄「華南四大天王」的黃松軒擅長當頭炮,馮敬如擅長單提馬,盧輝擅長五七炮,李慶全擅長屏風馬。

  嶺大畢業之後,和金師下棋的機會更少了。「四十年來幾局棋?」真是屈指可數。但另一方面,我和象棋卻有了更多的接觸,完全是由於工作的關係。

  我在香港《大公報》工作,初時做翻譯,不久就調到副刊部門,擔任《大公園》編輯。《大公園》是個綜合性的副刊,設有象棋專欄,由我兼任主持,負責組稿與審閱。楊官璘的《棋國爭雄錄》就是在這個專欄發表的。另外我還替《新晚報》寫棋評,並以該報象棋記者名義採訪重大賽事,包括全國棋賽、亞洲棋賽在內。由於工作關係,許多象棋大師的對局,我都是在第一時間取得的。當我研究這些對局時,我常在想:要是金師在這裏,那該多好!我也曾與許多一流高手楸枰對弈,當然是我勝少敗多。對高手中的高手楊官璘,更是輸得一塌糊塗,從沒勝過他一局。而這時的我,大概可以比金師略高半先。我真想和金師探討為什麼我們和這些高手,總好像有個不能逾越的差距,恐怕不僅僅是業餘與專業之分(近年有個陶漢明,就是以業餘棋手的身分獲得全國冠軍的)⒅,也不僅僅是限於天分吧。可惜最後一次和他見面時,沒時間問這「無關重要」的問題,永遠得不到他的回答了。

  ⒅業餘棋手陶漢明,一九九四年全國冠軍。

  不過在這四十多年當中,有關他迷於棋的趣事倒時有傳來。例如下面一個:

  據說在「四人幫」被打倒之後,某公安部門請他去做一個政治報告。演講完畢,他一個人回去,走到街上,看見有人下棋,他就蹲在街邊觀戰。有個人民警察跑來趕走這堆阻街的人,他大概起身得慢,給警察踢了他的屁股一下。他站起來,警察一看,吃一驚道:「你不是剛才做報告的那個教授麼?」金說:「不錯,我就是。」摸摸屁股,笑一笑也就走了⒆。

  ⒆梁羽生《雜寫金應熙》,《筆·劍·書》(湖南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七月第一版)頁三十三。

  最後一件有關他與象棋之事可用廣東社科院悼金文中的這一句話來作說明:「他(金應熙)曾表示在晚年實現《中國象棋史》一書寫作的夙願。」

  此願落空,令人傷感!而於我,更有特別的感受。一九八一年五月,褚石、徐驥編著的《廣州棋壇六十年史》卷一在香港上海書局出版,序文中有一篇是我寫的。我說:「中國象棋源遠流長(有史可考的唐代寶應象棋已具現代中國象棋雛形),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販夫走卒,喜歡下象棋的不計其數。可以說是最普遍的民間娛樂。但時至今日,仍未見有一本完整的《中國盤棋史》出現,思之能不令人興歎!」金應熙是廣州棋會顧問,也曾為《廣州棋壇六十年史》題字,相信當會看過我這篇文字。他的「夙願」急於在晚年實現,不知是否因此而受觸動。但我則更加「興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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