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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4)


  武俠小說在臺灣是從未受過歧視的,但對我的小說「解禁」則是一九八七年底的事。雖然是來遲了的解禁,卻令我有最為意想不到的欣悅。一九八八年一月十八日,臺北的文學、戲劇界開了一個「解禁之後的文學與戲劇」研討會,「以梁羽生作品集為例」說明問題。研討會的重要論點之一是「解禁可望彌補文化斷層」,與會者《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認為:「由梁羽生作品集的問世,可見已到了『武俠小說研究學術化』的時候,並且由專人研究撰寫武俠小說發展史。」⑿

  ⑿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九日臺灣《民生報》。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臺灣《中央日報》首先連載我的《還劍奇情錄》,由臺靜農先生題字。臺老是臺大前中文系主任,著名書法家,魯迅的門生,今年已八十多歲了,也是我心儀已久的文學前輩,在報上得見他為我的小說題字,實有意外之喜。繼《中央日報》之後,臺灣的民營大報《聯合報》刊載我的《塞外奇俠傳》;另一民營大報《中國時報》從八月開始,也在連載我的《武林天驕》。

  同年七月下旬,我首次訪問臺灣,參加了《中央日報》副刊主辦的「武俠小說算不算文學」座談會,參加者有「中央研究院「美國研究所所長孫同勳、臺大外文系教授林耀福、武俠小說專家葉洪生、小說家黃凡、散文家陳曉林等多位學者,結論是「一致贊成應歸屬於文學領域」。⒀

  ⒀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臺灣《中央日報》。

  得見武俠小說的地位提高是第一個「甘」,第二個「甘」則不過是屬於作者的「所得」了。古人雲「以文會友」是一種樂趣,我也曾寫過其他類型的「文」,發現還是武俠小說最能結交朋友。

  武俠小說的讀者是最熱情的,他們對小說的投入,甚至超過作者。我寫《萍蹤俠影錄》時,接過幾位女讀者的來信,認為女主角雲蕾並非特別出色,「不服氣」張丹楓何以對她情有獨鍾。寫《女帝奇英傳》寫到李逸之死時,也有讀者來函認為不該悲劇收場,「貢獻」幾個可以令他「起死回生」的辦法。

  熱情的讀者不一定可以成為持久的朋友,我當然還有因武俠小說之「緣」而成為老朋友的。新加坡的一位副刊編者與我相交二十多年,當真可說得是肝膽相照。去年他過香港,我與他談古論今,一時之間,頗有納蘭容若贈顧梁汾詞中所說的「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之感。

  因武俠小說之緣而結識的新朋友,也往往是一見如故,這次在臺北,我和許多新朋友談得都是十分投機。其中有武俠小說的知識非常廣博的學人,談起武俠小說,只有我向他請教的份兒;也有對我的小說比我還更為熟悉的作家,對我的小說評論之中肯,令我為之心折。

  除了益友,還有良師。華羅庚教授雖然是老一輩學者,思想卻極「新銳」,他對武俠小說的觀感,對我具有啟發作用。有趣的是,談起武俠小說時,他似乎童心猶在,他的腿不大靈活,有一次談得興起時,曾伸拳比劃幾招。可惜一九八五年六月,在日本作學術演講時,不幸突發心臟病逝世,有如士兵之死在前線。已故老詞人劉伯端最講究格律,對我小說中的詞,往往可以整首念出來,在謬贊之餘,也直率地指出我某一首詞某一個字不協音律。清史專家汪孝博則在武俠之外,對我的」聯話「寫作幫助更大。

  第三個「甘」則是更加「自我」,說出來只怕給人罵我只知「獨善其身」了。除了還會寫點東西之外,別無謀生本領,「所幸」的是,武俠小說的「市場價值」的確要比「嚴肅文學」高一些,所以還可養家活口,不至於像古代文人那樣潦倒終生。

  多年前我曾在一篇題為《著書半為稻粱謀》的短文中,借龔自珍的一首詩答友人:

  少小無端愛令名,也無學術誤蒼生。
  白雲一笑懶如此,忽遇天風吹便行。

  我寫武俠小說,純屬偶然的因緣,故曰「忽遇」也。

  寫武俠小說是需要豐富的幻想力的,我認為過了五十歲,已是不適宜於寫武俠小說的年齡了。一九八一年,我已經五十六歲,只因朋友知我有「封刀」之意,集了龔詩兩句給我:「且莫空山聽雨去,江湖俠骨恐無多。」為酬雅意,拖遲兩年,恰好湊滿「三十」之數,雖然實際的時間是二十九年零八個月,但計年的習慣是取其約數,所以也可自稱是寫武俠小說三十年了。

  無錢購買「金盆」去「洗手」,餘資倒還可以在澳洲雪梨的郊區買一層樓。雪梨雨量甚少,附近亦無空山,所以只好海上看雲。看雲的情調似乎也不差於聽雨,人到晚年,例應退休,想白雲也不會笑我「懶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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