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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2)


  這一天是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七日,過了三天,我的第一篇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就在《新晚報》開始連載了。羅孚後來回憶這一事件說:「這場比武雖然在澳門進行,卻轟動了香港,儘管只不過打了幾分鐘,就以太極派掌門人一拳打得白鶴派掌門人鼻子流血而告終,街談巷議卻延續了許多日子。這一打,也就打出了從五十年代開風氣,直到八十年代依然流風餘韻不絕的海外新派武俠小說的天下。《新晚報》在比武的第二天,就預告要刊登武俠小說以滿足『好鬥』的讀者;第三天,《龍虎鬥京華》就開始連載了。梁羽生真行,平時口沫橫飛而談武俠小說,這時就應報紙負責人靈機一動的要求起而行了,只醞釀一天就奮筆紙上行走。」③

  ③柳蘇《俠影下的梁羽生》,北京《讀書》一九八八年第三期。文中將吳陳比武的年份誤記為一九五二年。《新晚報》的「預告」是在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刊出的,「在比武的第二天」云云應作「在比武過了兩天」。柳蘇是羅孚的筆名。

  說「真行」,是給我臉上貼金,其實我毫無把握,對技擊我固然一竅不通,寫小說也還是破題第一遭呢。所以初時我一直在推,被羅孚「說服」之後,也還要求多考慮幾天的,但第二天預告就見了報,我也就只好「只醞釀一天」,就如北方俗話說的「打鴨子上架」了。

  由於對一天見報的小說還沒有想好具體的情節,有的只是模糊的故事架構,於是我先來段「楔子」,說些「閒話」,以一首詞作「開篇」,調寄《踏莎行》:

  弱水萍飄,蓮臺葉霧,卅年心事憑誰訴?劍光刀影燭搖紅,禪心未許沾泥絮!
  絳草凝珠,曇花隔霧,江湖兒女緣多悟。前塵回首不勝情,龍爭虎鬥京華暮。

  寫《龍虎鬥京華》時,我本以為這是「趁熱鬧」的「臨時任務」,最多寫上一年半載,就不會再寫了。沒想到欲罷不能,這一寫就是三十年,「卅年心事憑誰訴」倒似是「封刀」時的作者自詠了。

  好,那就訴一訴三十年來的甘苦吧。

  武俠小說一向被排斥於「正統文藝」之外,難登「大雅之堂」。八十年代之前的大陸,更是將武俠小說列為「禁區」的。我寫武俠小說之後,甚至有朋友帶著惋惜的口吻和我說:「唉,你怎麼寫起武俠小說來呢?」在這裏且撇開「好」「壞」的問題不談,因為文學意義上的好壞,是另一回事。且談一談「難」「易」的問題吧。其實。寫武俠小說需要多方面的知識,如果認真去寫,恐怕要比寫「正統」的「文藝小說」更難。寫以現代人為主角的文藝小說,不一定需要懂得中國的歷史,寫武俠小說就不行。

  記得我一開始寫武俠小說,就碰上一個難題,鬧出笑話。武俠小說雖然應該以「俠」為主,「武」也是不可少的。我只學過三個月的太極拳,對古代兵器的知識更等於零,「武」這方面的知識,實在不夠應付。《龍虎鬥京華》有一處地方寫到判官筆,判官筆我根本就沒見過,怎麼寫?只好參考前輩名家的寫法,「稍作誇張」。哪知一刊出來,就給行家指出,「照你這樣說的來使判官筆,非但根本刺不著對方的穴道,反而會弄傷自己!」

  碰了這個釘子,我開始涉獵一點有關古代兵器的知識了。不涉獵還好,一涉獵,更有幾乎難以下筆之感。

  古代兵器,名目繁多,豈止「十八般武藝」。只拿武俠小說中俠士最常用的劍為例吧,劍有單劍、雙劍(俗稱鴛鴦劍)、長劍、短劍之分,使用方法,因其形式不同而有分別。而且在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所鑄的劍,也有其不同的特點。遠自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的鑄劍藝術,已是盛開的奇葩了。

  倘若要得到更多一些有關劍的知識的話,那還要博覽歷代的「論劍「之書④,那些書除了論劍質之外,還旁及劍上的銘文、裝飾、花紋等等。例如戰國名劍刃上的「糙體天然花紋」,就是極有藝術價值的,即《越絕書》所謂「淬如芙蓉始出,爛如列星之行,渾渾如水之溢於塘,岩岩如瑣石,煥煥如冰釋」是也。

  ④論劍之書,自漢以來,無代無之,舉其著者,如梁華陽道士陶弘景著的《古今刀劍錄》;唐虞世南撰的《北堂書鈔》中「武功部」的《論劍》;宋《太平御覽·兵部·論劍》卷三四二;明李承勳著的《名劍記》等等。

  舉一可以例百,對中國古代兵器的研究,已經成為一種專門學問了,近代學者周緯著的《中國兵器史稿》就用了整整三十年功夫,和我寫武俠小說的時間一樣長久。試想如果要按照不同特點「如實」描寫,一招一式都很有根據的話,會得到什麼效果?只怕未得專家的稱讚,先給讀者討厭了,我這樣說並非不必講求專門知識,只是要用在適當的地方。小說的創作和學術著作畢竟是有點不同,毋須那麼「言必有具」的,否則就變成教科書了。當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回頭再說我對這個難題的解決方法吧。寫實既不可能,我只好「自創新招」,改為「寫意」。

  由於我完全不懂技擊,所謂著重寫意的「自創新招」,只能從古人的詩詞中去找靈感,例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詩,我就把它當作「劍法」中的招數,前一句形容單手劍向上方直刺的劍勢,後一句形容劍圈運轉時的劍勢。又如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有這麼幾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雖然「劍器」非劍⑤,但我也從其中找到靈感,引用為描寫「劍意」的形容辭,不辭通人之消了。

  ⑤清沈德潛:「辭有劍器、胡旋、胡騰等名,則知非劍舞也。後人用誤者多。」見沈德潛選注的《唐詩別裁》。

  我和金庸的小說在海外被稱為「新派武俠小說」⑥,對我而言,這個「新」是在「舊」的基礎上逐步摸索出來的。我的第一部小說《龍虎鬥京華》雖然頗受讀者歡迎,但我自己卻很不滿意,那只能算是「急就章」的、不成熟的作品。五十年代,大陸文藝的主流是寫實主義,我在「新晚報」工作,自是不能不受影響,於是決定走白羽的路子,但寫下去就漸漸發覺實在不適合我走。「寫實」來自生活的體驗,白羽有豐富的人生經歷,作過苦力、小販、校對、編輯⑦,故其寫世態人情,特別透徹。我卻是出身于所謂讀書人家,一出校門,就入報館,寫一兩部或者還勉強可以「藏拙」(其實也藏不了),再寫下去,就難以為繼了。既然還受到讀者的歡迎,報館就非要我寫下去不可,「欲罷不能」,只好改弦易轍,由「寫實」而轉為「浪漫」,從「白羽的路子」轉為「還珠的路子」。不過,還珠樓主那種奇詭絕倫、天馬行空的幻想能力,也是要學也學不來的,因此我小說中如果有些「浪漫色彩」,主要倒不是來自還珠,而是來自西方的古典文學名著。

  ⑥金庸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是一九五五年《新晚報》連載的,只比我遲一年,柳蘇在《俠影下的梁羽生》中誤記為遲了三年。

  ⑦白羽生平見馮育楠著的《淚灑金錢鏢》和收在《武俠小說論卷》(香港明河社出版)由宮以仁撰的《略論白羽作品之特色》。

  當然,如果說我早期的武俠小說毫無特色,那也是「故作謙虛」的,《龍虎鬥京華》以義和團事件作為背景,觸及的是「真實的歷史」,我是試圖以「新」的觀點來解釋歷史的。這部小說引起的議論很多,不過引起議論,也就說明了還有人注意。現在看來,這部小說是有失偏頗的,雖然我也談到了義和團的缺點,但是受到當時大陸「史論」的影響,畢竟是正面的評價較多,後來我多讀了一些義和團的史料,就感到它的不足之處了。另一方面,是有關詩詞的運用,似乎也還受到讀者的喜愛。我想不管怎樣,既然這兩者,歷史和詩詞,是我的「偏嗜」,那就讓它保留下去吧。我就是這樣,逐漸走出「自己的路子」的。現在看來,這條路子似乎也是走得對的,歷史方面就有評論家認為:「梁羽生作品特具的浪漫風格,形成與正統歷史發展相平行的草野俠義系譜,從這個草野俠義系譜回者權力糾結的正統王朝,甚至構成了對中國歷史的一種詮釋和反諷。」⑧詩詞方面,也有人指出:「梁羽生雖然以新派武俠小說而知名,其實在中國傳統文學上,尤其是詩詞創作上的素養,卻更值得注意。」⑨

  ⑧陳曉林《萍蹤俠影錄新派武俠梁羽生》,臺灣《中央日報》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

  ⑨李永平《梁羽生作品的悲劇美感》,臺灣《中央日報》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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