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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1)


  一九七九年,我與華羅庚教授在英國的伯明翰相識,當時他剛剛看完我寫的《雲海玉弓緣》,覺得很有趣,認為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成年人都喜歡看武俠小說,少年人自然是更加不用說了。因為限於經濟條件和知識水平,少年人的讀物自是遠遠不及成年人的多樣化,而且「童話」也畢竟是屬於他們的。

  不過,在我的童年時代,看的武俠小說卻沒有比別的孩子更多,甚至可能更少。因為父親從小就要我念《古文觀止》、唐詩宋詞;雖然沒有明令禁止,但卻是不喜歡家裏的孩子讀「無益」的「雜書」,尤其是他認為「荒唐」的武俠小說。「繡像小說」如《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萬花樓》之類是看過的,這些小說,雖然寫的是武藝高強的英雄,但只是一般的通俗小說,不是武俠小說。屬於武俠小說的,似乎只偷看過兩部,《七劍十三俠》和《荒江女俠》,內容如何,現在都記不清楚了。還有就是兼有武俠小說性質的公案小說,如《施公案》《彭公案》《七俠五義》等等。對《七俠五義》印象比較深刻,尤其是錦毛鼠白玉堂這個人物。這個人物雖然缺點很多(或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他的形象就特別生動),卻不失為悲劇英雄(他的收場,是陷入銅網陣,被亂箭射成刺蝟一般)。還有,《水滸傳》是當然看過的,《水滸傳》雖然是「官逼民反」的農民起義小說,把它作為武俠小說那是不適當的,但其中一個個的英雄豪俠故事,如「林沖雪夜殲仇」、「武松打虎」、「李逵與眾好漢劫法場」、「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等等,都具有武俠小說的色彩。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的《江湖奇俠傳》是踏入中學之後才看的,這部小說,我覺得開頭兩本寫得較好,寫的大體是正常武功,戲劇性也較濃;後來就越寫越糟,神怪氣味也越來越重了(我並不排斥神怪,但寫神怪也是需要技巧的,不能胡鬧),寫到笑道人與哭道人鬥法之時,已幾近胡鬧,我就幾乎看不下去了。不過,我對書中寫的「張文樣刺馬」那段故事倒是甚為欣賞。這段故事,武功的描寫極少,但對於官場的黑暗和人性醜惡卻有相當深刻的描寫。

  有一點比較特別的是,在我的少年時代,對我影響最深的武俠小說卻是唐人傳奇。我認為那是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它是作為傳記文學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葉安史之亂以後,藩鎮割據的時期。至於《史記刺客列傳》裏的荊軻、聶政,《遊俠列傳》裏的朱家、郭解,雖然都是「武俠」一流人物,但這些列傳屬於「傳記」體裁,並非小說寫法,所以還不能稱為「武俠小說」。我是從初中二年級就開始讀唐人傳奇的,這些傳奇送給同班同學他們都不要看,我卻讀得津津有味。

  唐代的武俠小說都是短篇,如《虯髯客傳》、《紅線》,都不到三千字,在這麼短的篇幅中,寫故事、寫景物、寫性格,每一方面都寫得很精彩,這確是極不容易的事。《虯髯客傳》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不必贅述。這裏只舉其中寫李靖、紅拂在旅舍初會虯髯客一段為例,讓我們看看作者的藝術手法:

  行次靈石旅舍,即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紅拂)以發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李靖)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刷馬。張氏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袂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長。」遂喜曰:「今日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答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饑。」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

  短短一段,寫紅拂的慧眼識英雄,不拘小節,虯髯客的豪邁絕倫;而李靖則多少有點世俗之見,直到紅拂搖手示意之後,方知來者乃是英雄。三人的性格,都是恰如其分。對白精煉,讀之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紅線》的主角紅線是潞州節度使薛嵩的婢女,另一個節度使田承嗣想吞併潞州,薛嵩懼,紅線便自告奮勇,替他去探虛實。一個更次,往返七百餘里,將田承嗣床頭的金盒取回為信,令得田承嗣趕忙修好。一場戰禍,遂得避免。書中寫紅線往探魏城(田承嗣駐地)之後: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試問,即紅線回矣!

  寥寥數十字,寫了薛嵩的焦急之情,又寫了紅線的「輕功」妙技,傳神之極。

  唐人傳奇對我的影響很深,我寫的《大唐遊俠傳》、《龍鳳寶釵緣》這一組以唐代為背景的武俠小說,就是取材于唐人傳奇,空空兒、精精兒、聶隱娘、虯髯客、紅線這些虛構的傳奇人物和真實的歷史結合,讓他們「重出江湖」的。

  中學時代,我看的武俠小說也不算多,對近代的武俠小說更是看得少之又少。心理學家說,童年、少年時代欠缺的東西,往往在長大後要求取「補償」,我在讀大學四年期間,大量地閱讀近代武俠小說,或許就是基於這種欲望。另外一個因素,是受到一位老師的影響。這位老師是史學大師陳寅恪的關門弟子金應熙,當年嶺南大學最年輕的講師,「四人幫」倒臺後任中山大學的歷史系主任,現在則是廣東歷史學會的會長。

  陳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學的,他有《論再生緣》一書,將這部清代才女陳端生著的彈詞小說,拿來與希臘、梵文諸史詩比較①,對它的傳奇性和藝術性都推崇備至。金應熙雖然沒有這方面的著述,卻也是標準的武俠小說迷。在嶺大教書的時候,還珠樓主和白羽的新書一出,他必定買來看,而且借給有同好的他的學生看。我不但向他借書,還經常和他談論武俠小說,談到廢寢忘餐。

  ①陳寅恪在《論再生緣》一書中說:「彈詞之書,其文詞之卑劣者,固不足論。若其佳者,如《再生緣》之文,在我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在外國亦與諸長篇史詩,至少同一文體。」

  不過,或許是受金師的影響吧,我讀的近代武俠小說,也是有點偏好的,白羽、還珠的作品我是必讀的,其他作家的就只是選讀了。白羽是寫實派,對人情世故,寫得尤其透徹;還珠樓主是浪漫派,其想像力之豐富,時至今日,恐怕還是無人能與比肩。他們走的路子不同,我對他們的作品則是同樣喜愛。

  歐洲在中世紀也曾流行過武俠小說,稱為「騎士文學」。中國讀者比較熟悉的《撒克遜劫後英雄傳》就是其中一部。西方的「騎士」和中國小說的俠客有相同處也有不相同處。相同之處是大家都勇武豪俠,抑強扶弱;不相同之處是:一、西方的騎士必定要認定一個「主人」,效忠主人;二、「騎士」的稱號必定要由國王或者至少什麼大公爵之類封與,而中國的「俠士」則是民間尊敬的稱號;三、西方的騎士總是效忠君王,維護為基督教而戰的「聖戰」,而中國傳統小說中的「俠客」,儘管不敢反對皇帝,但也還有許多獨往獨來、笑傲公卿的人物。我是認為中國傳統小說中的「俠客」要比西方的「騎士」可愛得多的。西方的武俠小說對我影響甚微,倒是那些屬於「正統文學」範疇的西方古典文學名著對我影響較大。不過總的來說,接受西方文化的影響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的。有人認為我的武俠小說「不脫其泥土氣息」,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儘管我在大學喜歡看武俠小說,但我的志願還是在於學術研究的,做夢也想不到我這一生竟然會跟武俠小說結下不解之緣!

  武俠故事每多「奇緣」,偶然性的因素,往往影響人的一生,我的「故事」雖然說不上「奇」,但確實是以偶然因緣才寫上武俠小說的。一位與我相識多年的詩人朋友,曾這樣感慨的說:「假如當年沒有吳陳比武之事,假如不是當年某報主編忽發奇想,拉他『助陣』的話,這位現代書生如何會輕功了得,『登萍渡水』,『闖入武林』?但『下山』(《七劍下天山》)之後,如此良久地浪蕩江湖,即使連他本人也是始料所不及的吧?」②

  ②舒巷城《雜寫梁羽生》,《梁羽生的武俠文學》(臺北風雲時代出版公司,一九八八年)頁六十四。

  「當年」是一九五四年(舒文誤記為一九五二年),「某報主編」是香港《新晚報》當時的總編輯羅孚。「吳陳比武事件」發生於香港,比武的地點則在澳門。這是兩派掌門人之爭,太極派的掌門人吳公儀和白鶴派的掌門人陳克夫先是在報紙上筆戰,筆戰難分勝負,於是索性簽下了「各安天命」的生死狀,相約到澳門比武。擂臺設在澳門,這是由於香港禁止打擂臺,而澳門不禁之故。五十年代初期的港澳社會還是比較「靜態」的,有這樣刺激性的新聞發生,引起的轟動自是可想而知。以那天的《新晚報》的新聞為例,大標題是:「兩拳師四點鐘交鋒香港客五千人觀戰」;小標題是:「高慶坊快活樓茶店酒館生意好熱鬧景象如看會景年來甚少見」。「高慶坊」和「快活樓」是澳門的賭場之名,由於有擂臺比武,間接使得澳門的賭場也大發橫財。觀戰的已有五千人,談論的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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